一首如影随形般跟在父亲身后半步的顾知墨,立刻心领神会。
他目光扫过陈默非的方向,又迅速收回。
作为道尹公署的教育科长,他岂会不知这位教育部特派佥事的底细?
燕京陈家的背景,他早己了然于胸。
他趁着顾世钧与洋商谈话的一个间隙,极其自然地侧身上前,用只有父子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语:“父亲,陈佥事那边,我过去打个招呼,总归是旧识。”
陈默非目光流转,自然而然地落在一旁的沈攸宁身上。
只见她一袭淡蓝色锦缎旗袍,襟上一枚白玉兰胸针清雅别致,于这满堂繁华中,宛如一株幽兰,自成风致。
陈默非唇角微扬,温言道:“沈校长,这位是?”
沈攸宁闻声抬眼,落落大方地颔首。
只见这位年轻的佥事身着剪裁合体的浅色西装,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如修竹,于满厅浮华之中,独有一种清雅出众的气度。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睿智而明亮,此刻正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周身那股沉稳的书卷气并不张扬,却奇异地让周遭的喧嚣都沉静下来。
见他浅浅一笑,那份由内而外的清贵气度,竟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她报以莞尔一笑:“陈佥事。”
此时,几位学界同僚前来与沈文渊寒暄,将他请至一旁。
陈默非正与沈攸宁叙话,一道清朗含笑的嗓音自身侧响起:“默非兄,别来无恙?”
顾知墨己行至几步开外,驻足含笑。
他一身昂贵的暗纹西装,身材高挑,姿态从容得体,一副沪上顶级纨绔的派头。
与他弟弟顾知白的阳光不同,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稳而精于权术的气场,笑容可掬,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沈攸宁见有客至,便依着礼数悄然向后退了几步,留出足够的空间予二人交谈,目光却不由地被这无声的交锋所吸引。
他语气热络又不失分寸,透着几分旧相识般的自然熟稔:“方才远远瞧见,还在猜想是哪位来自北平的青年俊彦,风采如此卓然,果然是你。”
沈攸宁见有客至,便依着礼数悄然向后退了几步,留出足够的空间予二人交谈,目光却不由地被这无声的交锋所吸引。
陈默非闻声转身,见到顾知墨,脸上亦是展开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拱手还礼:“知墨兄,久违了。
燕京一别,竟在此处重逢。”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轻轻一碰,旋即各自收敛,笑容无懈可击。
“家父方才还提及,教育部陈次长家的公子才识过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知墨笑着,极其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更深处的渊源,既点了对方的家世,又显得不着痕迹,“默非兄此次南下督查学务,辛苦。
沪江一地,情况特殊,洋务、实业、旧学、新思,盘根错节,想必默非兄己深有体会。”
他话语微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沈文渊,笑意更深,语气却愈发诚恳:“方才听默非兄高论,于工科教育见解卓绝,与文渊校长竟是英雄所见略同。
这实在是沪江学子之福。
日后若在调研中,有何需要道尹公署行个方便、或是提供些不便公开的卷宗数据之处,默非兄千万不必客气。
知墨虽人微言轻,但定当尽力协助,务必让默非兄此行调研得扎实、透彻,回部之后,也能有一份……立足沪上实情、令人信服的详实报告。”
这番话,绵里藏针。
既表达了“愿意提供帮助”的善意,又将这“帮助”与陈默非的“调研报告”紧密挂钩——你的报告能否“扎实、透彻”、“令人信服”,或许,也需要我们的“帮助”与“印证”。
陈默非静静听着,唇角的笑意分毫未变。
他略一颔首,语气温和依旧,却如同滑不溜手的玉石:“知墨兄美意,默非心领了。
部里此次派我下来,首要在于‘聆听’与‘观察’,求真务实为上。
至于报告如何撰写,自有部谕章程为依据,不敢掺杂个人妄断。
道尹公署若有余力,能确保各校如沪江公学般,数据呈报畅通无阻、毫无保留,便是对默非工作最大的支持了。”
他轻巧地将“提供内部资料”的“好意”推挡回去,反而将了一军,点明“数据畅通无阻、毫无保留”才是关键,暗示对方莫要在数据上动手脚。
顾知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冷的光,面上笑容却愈发温厚:“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默非兄严谨,令人佩服。”
他心知此番试探,对方守得滴水不漏。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仿佛方才一番讥锋从未发生过。
最终,顾知墨拱手告辞,转身离去时,背影依旧挺拔从容,只是那眼神,在离开陈默非视线的一刹那,骤然冷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
不远处,沈攸宁静立一旁,将这番机锋暗藏的对话听在耳中。
她虽不甚明了官场深处的暗流,却也能从那温言笑语下品出几分非同寻常的意味。
顾知墨的句句“好意”背后,似乎都藏着不易察觉的钩索;而陈默非的谦和回应里,却自有嶙峋风骨,寸土不让。
她不由得打量起这位年轻的陈佥事。
在他温和的笑意之下,藏着一种她从未在父辈友人身上见过的、柔中带刚的锐利与沉着。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种言谈间的机锋,这种于无声处化解危机的力量,才是真正能在这个场域里生存甚至取胜的武器。
她不能再仅仅做一个被规则保护、也被规则束缚的女学生,她必须学会理解它,甚至……驾驭它“攸宁。”
一声熟悉的轻唤将她的思绪拉回。
顾知白不知何时己来到近前,他阳光般的笑容依旧,却未能完全驱散她眼底残留的些许深思。
他轻声问道:“来很久了?”
“不久。”
沈攸宁微微摇头,唇角习惯性地漾起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顾知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一丝心不在焉,却只当她是应酬乏了,语气愈发轻快:“你上次提过想找的徽歙曹素功制的徽墨,我竟真寻着了!
过几日带给你看?”
若是平日,沈攸宁定会欣喜不己。
此刻,她眼眸虽也亮了一下,应答却稍迟了半拍:“……真的?
那太好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欣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陈默非方才离去的方向轻轻一瞥。
顾知白将她这瞬间的走神看在眼里,笑容微顿,却并未说破,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宴会厅一侧的偏厅内,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将主厅的流光溢彩与欢声笑语隔绝在外,只余香烟的氤氲沉闷地盘旋。
顾知墨并未回去应酬,而是独自斜靠在一张墨绿色丝绒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香烟,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灭。
身着藏青色中式短褂的亲信——莫先生,正垂手立在阴影里,如同融入家具的一道静默轮廓。
顾知墨的目光穿透缭绕的青灰色烟雾,冷冽地锁定在主厅中正与人淡然交谈的陈默非身上。
他缓缓吸了一口香烟,任由片刻的沉寂在偏厅里弥漫,加重了无形的压力。
终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低沉缓慢得如同冰冷的铁钉,一字一句敲进寂静里,浸透着毫不掩饰的阴冷恶意:“莫先生。”
“既然陈佥事这般醉心于‘调研’,一心要做个公允无私的清流……”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玩味的弧度,“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寻个‘好’机会,安排一场……足够‘深入’、足够‘难忘’的调研。”
他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
“务必让咱们这位来自部里的陈佥事……此行‘圆满’。”
“务必让他这份报告,写得……石破天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慢条斯理地挤出来,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示。
莫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只是极轻微地一躬身,声音沙哑而干脆:“明白,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