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声初遇赵修明第一次见到那座钟时,正蹲在旧货市场的角落啃包子。
九月的阳光把沥青路面晒得发软,空气里混着铁锈味和烂菜叶的酸气,
他的白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深色的汗渍。“小伙子,要钟不?
”穿蓝布褂的老头用脚尖踢了踢脚边的木箱子。箱子里塞着座老式座钟,红木外壳裂了道缝,
钟面蒙着层灰,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像只凝固的眼睛。赵修明咽下最后一口包子,
指尖敲了敲钟壳。木头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木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多少钱?
”“你给五十吧,”老头卷着烟纸,“这是前清的物件,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就是……不走字了。”他付了钱,抱着钟往出租屋走。钟比看起来沉得多,
红木的重量压得胳膊发酸,钟摆隔着木板轻轻撞着,发出“咚、咚”的闷响,
像谁在里面敲小鼓。出租屋在老楼的顶层,没有电梯。赵修明爬到七楼时,膝盖发软,
钥匙***锁孔转了三次才拧开。他把钟放在靠窗的书桌旁,
这才发现钟面下方刻着行小字:“同治三年,沈记钟表铺造”。他对着钟发了会儿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出版社的编辑发来的消息:“《城南旧事考》的初稿下周三要,
你那边进度怎么样?”赵修明揉了揉眉心,回复:“没问题。”其实他只写了三章。
三个月前,他辞掉博物馆的工作,带着全部积蓄来这座南方老城,想写本关于城南历史的书。
可真住下来才发现,那些藏在巷弄里的故事,像被雨水泡过的纸,字迹早就模糊不清。
傍晚收拾钟的时候,他在底座的夹层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条。纸是粗糙的草纸,
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晕染得厉害:“三月十七,赴沪。待归,必为君修此钟。
——沈知远”“沈知远……”赵修明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档案馆看到的资料,
光绪年间城南确实有个叫沈知远的钟表匠,手艺极好,据说能让停了十年的钟重新走起来。
他把纸条夹进笔记本,转身去煮面条。煤气灶的火苗“噗”地窜起来,
映得钟面上的指针微微发亮,像有了点温度。2 午夜钟鸣那座钟开始走字,
是在三天后的午夜。赵修明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文档里的光标闪得刺眼。
突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有根细针落在地上。他转头看向书桌,那座老座钟的分针,
竟轻轻跳动了一下。他走过去,心脏跳得有些快。钟摆还没动,
但时针已经悄悄滑向三点十八分,玻璃罩上的灰尘在月光下浮动,像撒了把碎银。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明明检查过机芯,里面的齿轮都锈住了。他伸出手指,
轻轻碰了碰玻璃罩。就在指尖触到冰凉表面的瞬间,钟摆突然“咚”地晃了一下,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节奏均匀,像谁的心跳。钟面的指针开始转动,不是飞快地跳,
而是像被人用手推着似的,慢慢往前走。秒针划过钟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赵修明盯着钟面,突然发现不对。现在明明是午夜十二点,
可钟上的时间却在往四点走,而且……钟摆晃动的影子投在墙上,
竟慢慢聚成了个模糊的人形。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墙上的影子抖了抖,
渐渐清晰起来——是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梳着油亮的辫子,正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
“你是谁?”赵修明的声音有些发紧。影子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抹了抹额头,
动作和他白天修理钟表时一模一样。赵修明这才看清,影子手里拿着的,是个小小的齿轮,
齿轮上还沾着机油。钟摆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咚、咚”的间隔拉长,像在叹息。
墙上的影子开始变淡,年轻人抬起头,赵修明隐约看见他的侧脸,眉骨很高,
嘴角有颗小小的痣。“三月十七……”影子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她还在等……”话音未落,钟摆猛地停了。墙上的影子散成一片灰,
钟面上的指针重新卡在三点十七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赵修明站在原地,
后背全是冷汗。他走到钟前,发现底座的夹层里,那张纸条上的墨迹淡了些,
“沈知远”三个字的最后一笔,像被水洇过,微微发蓝。3 时光倒影第二天一早,
赵修明揣着纸条去了档案馆。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听见“沈知远”三个字,
推了推眼镜:“哦,那个钟表匠啊,我记得档案里有他的记录,好像是……失踪了?
”她在积满灰尘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本线装的《城南工商志》。泛黄的纸页上,
有张模糊的肖像,画的正是昨晚影子里的年轻人,眉骨高,嘴角有痣。“沈知远,
生于同治元年,光绪十六年开了家‘沈记钟表铺’,就在现在的杏花巷。
”老太太指着文字念道,“光绪二十三年三月,他坐船去上海采买零件,之后就没回来,
船在海上遇了风浪,沉了。”赵修明的心沉了一下。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七,
正好是纸条上写的日子。“他有家人吗?”“好像有个妻子,姓苏,是个绣娘。
”老太太翻到另一页,“沈知远失踪后,他妻子守着钟表铺,等了三年,
后来……”她顿了顿,“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局乱了,城南着了场大火,
钟表铺也烧了,人就没了消息。”赵修明走出档案馆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沿着街边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杏花巷。巷口的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树干上挂着块牌子,
写着“百年古树”。巷子里大多是翻新的青砖房,只有中段有座破旧的门楼,
门楣上能隐约看出“沈记”两个字的轮廓。院墙塌了一半,里面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墙角立着个生锈的铁架子,像是以前挂招牌的地方。他站在门口,想象着一百多年前,
这里该是怎样的景象:穿长衫的沈知远在铺子里修钟,阳光透过木窗棂,
照在他专注的脸上;穿蓝布裙的苏姑娘坐在柜台后绣花,针脚落在绸缎上,
和钟摆的声音应和着。手机震动,是编辑催稿的消息。赵修明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他突然觉得,自己要写的那些“旧事”,不是冷冰冰的文字,而是藏在时光里的心跳,
只要找到合适的钥匙,就能重新听见。4 钟表匠的秘密那座钟第二次“说话”,
是在赵修明整理沈知远资料的深夜。他把从档案馆复印的资料摊在桌上,
有沈记钟表铺的纳税记录,有他采买零件的清单,甚至还有一张他写给苏姑娘的明信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上海的钟,不如家里的准。”钟摆又开始晃动,这次的声音很轻,
像怕惊扰了什么。墙上的影子慢慢浮现,还是那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个拆开的怀表。
“这个齿轮……”影子的声音清晰了些,“要换个新的,不然走不准。
”赵修明试探着问:“你是沈知远?”影子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摆弄怀表:“阿苏总说,
我修的钟比别人的多走三分钟,她说那是我偷偷加的,想让她多等我一会儿。”他笑了笑,
嘴角的痣动了动,“其实是齿轮咬合的问题,我故意没调好。”赵修明的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你知道后来……”“知道。”影子打断他,怀表的齿轮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船沉的时候,我手里还攥着给她买的胭脂,上海最时兴的玫瑰色。”钟摆的声音急促起来,
“咚咚咚”地敲着,像在哭。墙上的影子开始晃动,
周围的景象也变了——赵修明仿佛站在摇晃的船舱里,窗外是漆黑的海面,暴雨砸在甲板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个木盒,
嘴里念叨着:“阿苏还在等……钟还没修……”“沈知远!”赵修明想伸手去拉他,
却穿过了一片虚无。景象突然消失,他还站在出租屋里,钟摆已经停了,
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桌上的明信片湿了一小块,像是被谁的眼泪打湿过。
赵修明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他打开文档,删掉了之前写的那些干巴巴的考据,
敲下第一行字:“光绪二十三年的春天,杏花巷的沈记钟表铺里,
有座钟走得比别的钟慢三分钟。”5 绣花齿轮接下来的日子,赵修明像着了魔。
他每天都去杏花巷,在那座破旧的门楼前待上半天。有时会遇见住在附近的老人,
他就坐在小马扎上,听他们讲小时候听来的故事。“听说沈老板的媳妇可巧了,
能在钟表的齿轮上绣花。”卖糖画的张大爷说,“有回我爷爷去修钟,
看见她在块铜板上绣了只蝴蝶,翅膀薄得能透光。”“那场大火啊,烧了三天三夜。
”开杂货铺的李奶奶擦着柜台,“我娘说,火光里好像有个人影,抱着座钟往巷子外跑,
嘴里喊着‘知远的钟’……”赵修明把这些故事都记在本子上,晚上回到出租屋,
就对着那座老座钟发呆。他试着给钟上弦,给齿轮上机油,
可钟还是只在午夜时分偶尔走一会儿,每次都停在三点十七分。直到十月的一个雨夜,
钟突然有了新的动静。那天他刚从杏花巷回来,裤脚沾满了泥。他把淋湿的笔记本放在桌上,
正准备去换衣服,就听见钟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他冲过去,
看见钟面的玻璃裂开了道缝,指针正在飞快地转动,从三点十七分到十二点,
再到三点十七分,周而复始,像在追赶什么。墙上的影子又出现了,这次不止沈知远一个。
还有个穿蓝布裙的女子,梳着发髻,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正对着沈知远笑。“你看,
我把蝴蝶绣在齿轮上了。”女子的声音很柔,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这样钟走的时候,
蝴蝶就像在飞。”沈知远接过齿轮,小心翼翼地装进钟里。“等我从上海回来,
就把这座钟改成自鸣钟,每到整点,就奏《茉莉花》,你不是最喜欢听吗?”“好啊,
”女子靠在他肩上,“我就在铺子里等你,绣完这幅《百子图》,你就该回来了。
”墙上的景象渐渐模糊,女子的身影开始变淡。“知远,
我好像等不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火太大了,我抱不动这座钟……”“阿苏!
”沈知远的影子想去抓她,却扑了个空。钟摆猛地停止,
玻璃罩上的裂缝里渗出些淡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褪色的胭脂。赵修明伸手去擦,
指尖沾到的却是冰凉的露水。他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发现最后一页空白处,
不知何时多了朵绣上去的蝴蝶,翅膀是用极细的银线绣的,在灯光下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