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陈家老宅废墟时,听见一个女孩在哭。她六岁,穿红肚兜,手腕系铜牌,跪在碎砖上喊:妈妈。我左手握着她铜牌,右手握着染血的账本。账本扉页写着:宁错杀九女,不放一亲女归山。我掏出打火机。火光窜起瞬间,铜牌上的日期与账本扉页的血字重叠。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女孩的哭声突然变调,像在笑。
旗袍女人跪下的时候,
我正蹲在灶台前烧柴。
火苗窜起来,舔着锅底。
我听见村口炸了。
“哎哟!那不是城里来的车?”
“穿旗袍那个……哭得鼻涕都出来了!”
“三十年了!我的骨肉啊——!”
那声音尖得像铁丝网刮过耳膜。
我没抬头。
我知道是谁。
陈家派来的“妈”。
不是来认我。
是来送断头饭的。
我听见脚步声围过来,
一圈,又一圈。
有人递水。
有人递毛巾。
一个小女孩踮脚给她擦眼泪,
奶声奶气:“阿姨别哭,姐姐坏,她不认你。”
我手里的柴火“啪”地断了。
我不认?
我吃林妈的奶,喝林爸的汗,
穿他们补了三年的旧棉袄。
我十六岁那年高烧四十一度,
林妈背我走十里夜路,
摔进沟里,爬起来继续走。
我认不认?
我认!
可我不认陈家!
一认,他们就得死!
前世我认了。
换回来的是什么?
林爸被说“贪财养女”,
吊死在祠堂梁上。
林妈疯了,抱着豆腐车跳了山崖。
我跪在坟前烧纸,
烧到手烂,烧到天黑。
然后我死了。
三十八岁,心梗,
倒在巷子口,没人救。
这一世。
我重活十八岁。
我不再是那个傻林瑶。
我不再信血缘。
我信命。
也信刀。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走进屋。
林妈昨晚磨的豆腐脑还在碗里,
浮着一层薄黄的豆油。
我端出来。
蹲在门口。
一勺,一勺。
喂狗。
那条黄毛土狗,
三年前饿得快死,
我偷偷分它半碗饭。
它就天天守在我家院外。
现在它摇着尾巴,
吃得吧唧响。
我看着它,说:
“这狗吃了我家三年饭,都知道摇尾巴。”
人群静了。
我抬眼,扫过那一张张脸。
“有些人啊——”
“吃了三十年奶。”
“转身就说你不孝。”
小孩指着我喊:“白眼狼!”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把空碗举起来,对着太阳照。
碗底还有点豆渣。
我站起来。
走到那旗袍女人面前。
她还跪着,泪眼朦胧,像演戏。
我举起碗。
“砰——!”
摔在地上。
碎片炸开,溅到她旗袍下摆。
全场死寂。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从今往后——”
“谁再提‘认亲’俩字——”
“我就当谁——”
“是畜生养的。”
风刮过。
旗袍女人抖了一下。
她身后那辆黑轿车,缓缓发动。
走了。没人追。没人劝。
我站在门口,脚边是碎碗,鼻尖是豆腥味。
狗舔了舔我的鞋。
我蹲下,抱住它脖子。
手在抖。不是怕。是恨。
恨这世道,把亲情当刀。
恨这些人,拿眼泪当火。
更恨我自己——
曾经那么蠢,信了血浓于水。
现在?
我不认亲。
我只认恩。
谁动林爸林妈一根手指——
我让他全家,断子绝孙。
我捡起一块碎瓷片,划破手指。
在门框上,写下两个字;不认。
血往下滴。像泪。像咒。
村口那棵老槐树晃了晃。
叶子落下来,盖住碎碗。
像埋葬什么。
我知道——
从今天起,我不是林招娣了。
我是他们嘴里的疯子。
是村里的污点。
是“天打雷劈”的靶子。
可那又怎样?
只要林爸林妈还活着。
我愿意——
背一辈子骂名。
哪怕死后,没人给我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