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暮春。
江南小城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整三日,到了今夜竟陡地变了性子。
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混着穿堂风卷过窄巷,把挂在诊所门口的“苏记西医馆”木牌打得噼啪作响。
苏清沅把最后一个药包递到孩童母亲手里时,指腹还带着刚给孩子量体温时残留的温热。
那孩子约莫五岁,发着低烧,咳得小脸通红,是傍晚被母亲抱着冲进诊所的。
她用听诊器听了肺音,又看了咽喉,确定只是普通风寒,配了些研磨好的西药粉,再三叮嘱“每隔西小时冲一勺,用温水,别掺糖”。
“苏医生,真是麻烦你了,这大雨天的,还让你留到这么晚。”
孩童母亲攥着药包,语气里满是感激,“前儿张婶家孙子发烧,也是你半夜起来看的,你这性子,真是比菩萨还软。”
苏清沅笑了笑,抬手把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棉旗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而首,指节分明——这双手握过手术刀,也拎过药箱,是双救过人的手。
“应该的,孩子病了耽误不得。”
她送母子到门口,撑开一把油纸伞递过去,“巷子滑,慢些走,有事再过来。”
看着那抹蹒跚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苏清沅才转身关诊所的门。
木门是父亲留下的旧物,门框上还刻着她小时候的身高线,最高一道停在“民国八年”,那年父亲走了,留下她和这间空荡荡的医馆。
后来她去留洋学西医,去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医馆重新拾掇起来,守着这方小天地,也算圆了父亲“医者救民不分贵贱”的遗愿。
锁门的铜环“咔嗒”一声扣紧,雨势更猛了。
苏清沅把油纸伞往肩头倾了倾,刚迈出两步,就听见斜前方的巷口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水里,混着雨声,却格外清晰。
她脚步顿住。
这巷子是回住处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虽偏,却也偶有晚归的行人。
可今夜雨大,又是亥时,早没了人影。
那声闷响来得蹊跷,她第一反应是避着走——在这乱世,军阀混战,小城虽暂时太平,却也少不了不明不白的麻烦。
父亲当年就是因为替反军阀的学生看病,被安了“通敌”的罪名,最后郁郁而终,她不能再惹事。
苏清沅咬了咬唇,刚要转身绕路,巷口却传来一阵极轻的***,断断续续,像濒死的兽在喘息:“救……救我……”那声音很轻,被雨声压得几乎要散了,却精准地撞进苏清沅的耳朵里。
她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医者的本能,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纠结不过三秒,她还是折了回去。
油纸伞的伞骨被风吹得有些歪,她索性把伞收了,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旗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口走。
离得越近,血腥味就越浓,混着雨水的腥气,首冲鼻腔。
巷口的阴影里,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深色的布料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看不清样貌,只隐约能看出是个男人,身形高大,此刻却像断了线的木偶,一动不动。
苏清沅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没死。
她松了口气,刚要去扶,手腕却突然被对方攥住。
那力道极大,像铁钳一样,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苏清沅疼得低呼一声,抬眼望去,借着巷口灯笼微弱的光,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
他脸色惨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额前的碎发被血和雨水黏在皮肤上,狼狈得很。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濒死的警惕和凌厉,像受伤的狼,死死盯着她:“你是谁?
想干什么?”
苏清沅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人伤得这么重,还能有这么强的戒备心,身份定然不一般。
她稳了稳声音,尽量让语气平和:“我是这巷口诊所的医生,你伤得很重,再流血就没命了。
我救你,没别的意思。”
男人的目光扫过她胸前——那里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听诊器,是她留洋时导师送的,也是她医生身份的证明。
他的眼神松动了些,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轻了些,却还是没松:“你知道我是谁?”
苏清沅这才注意到,他领口处虽染了血,却还能看到一枚暗金色的徽章——那是奉系军阀的标志,是陆帅府的人。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陆帅府的少帅陆承泽,这两年在江南一带声名赫赫,传闻他少年征战,手段铁血,却从不滥杀百姓,是个让人又怕又敬的人物。
眼前这人,看年纪和气势,难道就是……“我不管你是谁,”苏清沅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抽回自己的手腕,“现在最重要的是止血。
我诊所就在旁边,先跟我走,不然你撑不过半个时辰。”
男人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
雨还在下,他腹部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渗血,每一秒都在消耗他的体力。
终于,他闭了闭眼,声音微弱却清晰:“好……”苏清沅立刻扶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架起来。
可他实在太重了,她使出浑身力气,也只让他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两人踉踉跄跄地往诊所走,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苏清沅却觉得后背全是汗。
好不容易把人扶进诊所,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苏清沅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她抬眼看向靠在门板上的男人,他己经昏过去了,头歪在一边,脸色比刚才更白。
她不敢耽搁,挣扎着起身,去里屋拿医疗箱。
煤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洒满不大的诊室,照亮了男人身上的血迹,也照亮了他落在地上的一只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旧疤,从虎口延伸到手腕,像是刀伤。
苏清沅蹲下身,刚要解开他的军装扣子,准备处理伤口,指尖却突然触到他口袋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是一个小小的牛皮本子,封皮己经被血浸透。
她翻开本子,第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少年和一位妇人,少年眉眼青涩,却己能看出如今的轮廓,妇人温婉,正笑着摸少年的头。
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遒劲,却带着几分温柔:“娘,等我回家。”
是他和他母亲的照片。
苏清沅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忽然软了下来。
原来这个传闻中铁血的少帅,也有这样柔软的牵挂。
她把照片和本子小心地放回他口袋里,刚要拿起手术刀,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仔细搜!
少帅肯定就在这附近!”
是追兵!
苏清沅的手猛地顿住,看向门口。
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动,她看着昏过去的男人,又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把帅府的人藏进了诊所,若是被发现,别说这医馆保不住,她自己恐怕也性命难保。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了诊所门口,紧接着,是敲门声,力道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开门!
我们奉命搜查逃兵!”
苏清沅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手术刀。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