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尖利的太监嗓音，像把生锈的刀，豁开了太和殿前庄严肃穆的登基大典。我穿着繁复沉重的皇后朝服，凤冠压得脖子生疼，站在新帝赵珩身侧稍后的位置，正对着底下山呼海啸的百官和黑压压的百姓。
这声音，突兀得扎耳。
赵珩，我的夫君，刚刚戴上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十二旒冕冠，连龙椅都还没焐热。他微微侧过头，轮廓在初冬的薄阳里有些模糊。
“皇后余氏，德行有亏，骄纵善妒，无母仪之范。勾结外臣，窥伺神器，其心可诛！即日起，废为庶人，幽居冷泉宫，非死不得出！钦此——”
最后一个“此”字，被太监拖得又长又颤。
死寂。
连风声都停了。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钉在我身上。震惊、疑惑、怜悯，还有幸灾乐祸，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那张写着废后诏书的明黄卷轴，被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双手捧着，脚步虚浮地冲上丹陛。他大概太紧张，也可能是被这骇人的旨意吓破了胆，走到我跟前时，脚下一个趔趄。
卷轴脱手飞出。
不偏不倚，“啪”一声，砸在我脸上。
不疼。
就是凉。冰一样的凉意，瞬间从脸颊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没动。凤冠上的珠翠流苏都没晃一下。
赵珩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沉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威严：“皇后……不，余氏。接旨吧。”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抬手，指尖触到那冰冷的卷轴。丝绸的质地，本该柔滑，此刻却粗粝得像砂纸。
我慢慢将它从脸上揭下来，动作很稳。
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他亲信的秉笔太监代笔，盖着鲜红的、还散发着新鲜印泥味道的玉玺大印。
“勾结外臣，窥伺神器……”我低声念出这几个字，声音不大，却足够让离得近的几位宗室重臣听清。
他们脸色更白了。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小太监，越过神情各异的百官，落在赵珩那张英俊却陌生的脸上。阳光刺眼，他冠冕前的玉旒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最后一点情绪。
“陛下，”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诧异，“今日，是您登基的大喜日子。”
顿了顿，我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朝服宽大的袖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也是臣妾，收到这份‘贺礼’的日子。”
我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卷轴。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执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礼仪。
“庶人余氏，谢主隆恩。”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转身。沉重的朝服下摆扫过冰冷的金砖地面。
凤仪宫的宫人跪了一地，个个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娘娘……”掌事宫女春桃膝行两步，声音哽咽，头重重磕在地上。
我挥挥手，示意她们都起来，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想说。径直走进内殿，卸下沉重的凤冠，脱下那身刺目的明黄朝服，换上一身素净得近乎寒酸的青色布裙。
动作麻利，没有半分留恋。
春桃红着眼眶跟进来，默默帮我收拾。她是我从余家带来的家生子，最是忠心。
“东西都收拾好了？”我问。
“回娘娘……回主子，”她慌忙改口，声音发颤，“按、按您的吩咐，只带了几件常穿的旧衣，还有您一直收着的那个小匣子。其他的……内务府的人，恐怕马上就来清点了。”
“嗯。”我应了一声，拿起梳妆台上那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子，入手沉甸甸的。这是母亲在我出嫁时，偷偷塞给我的。里面没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几件不值钱的旧物，还有几张发黄的契书。
“春桃，”我把匣子递给她，“你留下。”
“主子！”春桃猛地抬头，眼泪刷地下来了，“奴婢死也要跟着您！冷泉宫那种地方……”
“死容易，活着才难。”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得留下。看着凤仪宫，看着那些人。还有……替我留意一个人。”
春桃疑惑地看着我。
“苏婉清。”我吐出这个名字。
春桃脸色一变，随即重重磕头：“奴婢明白！”
苏婉清，我的好“表妹”。我父亲，当朝太傅余谨，唯一的妹妹嫁给了江南苏家。苏婉清是姑母的独女，比我小两岁。父母早逝后，姑母带着她来投奔我家，一住就是十年。
她唤我父亲“舅舅”，叫我“表姐”。温柔娴静，才情斐然，尤其那手琴弹得极好。父亲怜她孤弱，待她如亲女。我有的，她必有。甚至我选秀入宫，她也作为我的贴身侍女一同入宫——这是多大的恩典和体面。
在宫里，她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比春桃更亲近。许多不能对旁人言的闺中密语，我都说与她听。包括……我对赵珩的某些疑虑，对朝局的某些担忧。
现在看来，真是蠢透了。
废后诏书上那八个字，“勾结外臣，窥伺神器”，刀刀见血。能编造出这种诛心之罪的“证据”，并且精准地递到赵珩面前，让他深信不疑甚至不惜在登基当天就撕破脸的，除了我这个“贴心”表妹，还能有谁？
赵珩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光明正大废掉我这个发妻的理由。余家的势力，父亲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不能直接对余家下手。废后，就是第一步，是投石问路，也是敲山震虎。
苏婉清，正好递给了他这把刀。
内务府的人来得很快，领头的是个生面孔的太监，趾高气扬。
“废庶人余氏，奉陛下口谕，即刻迁往冷泉宫！”他尖着嗓子，眼神鄙夷地扫过我身上的粗布衣服和空荡荡的寝殿，“至于凤仪宫一应器物，尽数封存入库！”
“有劳公公。”我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个身材粗壮的嬷嬷上前，一左一右夹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像是押解犯人。春桃想扑上来，被我一个眼神制止。
“主子……”她哭得说不出话。
“看好门户。”我只留给她这四个字。
冷泉宫在皇宫最西北角，名副其实的冷宫。年久失修，宫墙斑驳，殿宇破败，院子里荒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一股潮湿发霉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殿门推开，灰尘簌簌落下。里面只有一张缺了腿的破木榻，一张歪斜的桌子，两把摇摇欲坠的凳子。窗户纸几乎全破了，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
押送我的嬷嬷把我往里面一推，啐了一口：“晦气！以后就老实待在这儿吧！”说完，“哐当”一声锁上了沉重的宫门。
光线昏暗。我走到唯一还算完整的窗边，望着外面荒芜的庭院和高高的、布满蛛网的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