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终究是散了。
留下的,不只是杯盘狼藉,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惶然。
沈府高墙之内,往日那种从容不迫的节奏被打破了,下人们走路都带着几分急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几日后的午后,秋阳暖融融地照着。
沈汉章心里烦闷,信步走向府中最为僻静的藏书楼“墨香阁”。
这里是他的一方天地,充斥着故纸堆特有的沉静气息,能让他暂时逃离外界的纷扰。
阁内光线幽暗,只从雕花木窗透进几缕光柱,尘埃在光中飞舞。
他本以为此地空无一人,却瞥见临窗的书案旁,坐着一個素淡的身影。
是林阅。
她正俯首案前,专注地临摹着一本帖。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颈部和专注的侧影,连空气中飘浮的墨香,似乎都因她的存在而清冽了几分。
沈汉章放轻脚步走近。
她临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笔锋锐利,筋骨嶙峋,与她平日给人的清冷感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内里的倔强。
案角,还放着一本翻开的《楚辞》,正是《九章·哀郢》一篇。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沈汉章轻声念出了一句。
林阅闻声抬头,见是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放下笔:“汉章表哥。”
“没想到表妹也喜欢屈子的辞赋。”
沈汉章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临摹的字帖上,“更没想到,表妹的字,竟有这般风骨。”
林阅微微垂眸,用一方素绢擦拭着笔尖:“乱世文章,悲愤之音,或许更合当下心境。
只是我笔力拙劣,徒具其形罢了。”
“形神兼备。”
沈汉章由衷赞道,随即指了指《哀郢》,“‘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屈子哀的是故国沦丧,我们今日……哀的又是什么?”
这话问得突兀,却首指核心。
林阅沉默片刻,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哀山河将倾,怒蛰虫犹酣。”
“蛰虫……”沈汉章苦笑,想起父兄的盘算,想起满城依旧醉生梦死的景象,“是啊,都是蛰虫,包括我。”
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嘲。
“表哥何必妄自菲薄。”
林阅的声音很轻,却清晰,“能知哀怒,便不是蛰虫。
只怕是……哀莫大于心死。”
两人一时无言。
墨香阁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的静谧深沉。
沈汉章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将满腹的迷茫与愤懑说与她听。
他伸手取过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不知该写什么,是吗?”
林阅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沈汉章点头:“满腹块垒,却无从说起。”
林阅起身,走到他身侧,执起另一支稍小的笔,在砚中轻轻蘸墨,然后在他铺开的宣纸左上角,写下了两个清瘦的小字:“问天”。
她的字,带着瘦金体的峭拔,却又融入了女子特有的清韵。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汉章情感的闸门。
他深吸一口气,挥毫泼墨,紧随其后,写下西个酣畅淋漓、力透纸背的行书大字:“山河何在?”
问天。
山河何在?
六个字,一大一小,一娟秀一磅礴,并置于雪白的宣纸上,仿佛是他们二人此刻共同的心声,一种无声的呐喊与诘问。
他看着纸上的字,又抬头看向身边的林阅。
她正凝视着那六个字,眼神中有哀戚,有共鸣,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在这一刻,什么家族责任,什么乱世纷扰,似乎都远了。
沈汉章只觉得,在这偌大而令人窒息的金陵城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灵魂共振的人。
“阅表妹,”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若这山河真的倾覆,我们……当如何自处?”
林阅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纸上未干的墨迹,那“山河”二字,在她指尖留下淡淡的痕。
“范文正公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她抬起眼,目光穿越窗棂,望向高远的秋空,“我们或许做不到那般宏大。
但至少,可以做到……不与之同醉,不与之同腐。”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沈汉章的心头。
不与之同醉,不与之同腐。
这便是她,一个孤女,在这末世浮华中选择的立场。
就在这时,藏书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小厮的呼喊:“二少爷!
二少爷!
大少爷请您快去前厅,有要紧事商量!”
沈汉章眉头一皱,刚升起的一点宁静瞬间被打破。
他看向林阅,眼中带着歉意和无奈。
林阅却只是微微颔首:“表哥快去吧。”
她低头,小心地将那张写有“问天”、“山河何在”的宣纸卷起,“这个,我帮表哥收着。”
沈汉章心中一动,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阁内重归寂静。
林阅独自站在窗前,握着那卷微湿的宣纸,如同握着一颗滚烫却迷茫的心。
她知道,短暂的宁静结束了,沈家,乃至整个中国,都将被卷入更猛烈的风暴之中。
而她和沈汉章在这墨香阁里无声的诘问,仅仅是风暴来临前,一声微弱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