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板上,那道多出来的人影,穿着一身被汗水浸透的球衣,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着,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
阳光勾勒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肆意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能冲出画框。
是沈弦。
姜照玺的心跳漏了一拍,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
他猛地合上画板,起身就走,将那片吵闹的操场和那道碍眼的身影远远甩在身后。
他回了学校里姜得忠为他准备的独立画室。
画室很大,挑高极高,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校园里最安静的一片湖。
里面的画具全是世界顶级的,颜料堆在角落,多得能开个美术用品商店。
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父亲掌控欲的具象化体现。
姜照玺把那幅画着沈弦的写生扔在地上,抬脚就想踩烂。
可脚悬在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画纸上,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鲜活得要从纸面跳出来。
他最终还是弯腰,捡起了画。
烦躁地将画纸揉成一团,又觉得不解气,展开,再揉成一团。
最后,他泄愤似的,将那团纸狠狠丢进了画室最不起眼的角落。
眼不见为净。
可那道身影,却在他脑子里扎了根。
之后的一段时间,姜照玺的画笔彻底失了控。
他想画黄昏的湖面,落笔却是沈弦在篮球场上跳投的剪影。
他想画窗台的静物,画出来的却是沈弦在食堂吃饭时,腮帮子鼓动,咀嚼的模样。
他想画一幅抽象的色块,可调出来的颜色,全都是沈弦常穿的那件蓝色校服的蓝。
不知不觉,画室里堆满了画。
速写,素描,油画。
画上全都是同一个人。
或站,或坐,或笑,或皱眉。
每一张都让他满意,每一张又让他焦虑。
这些画成了他宣泄不出的情绪,是他隐秘的渴望,也是他对自己失控的证明。
他觉得自己病了。
首到那天下午。
画室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姜照玺正对着一幅刚画好的肖像出神,画上的沈弦正看着他笑。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呼。
“砰”的一声,画室的门被撞开。
一个人影踉跄着跌了进来,摔在地板上。
是沈弦。
他穿着球衣,左脚的脚踝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抱歉,同学,我……”沈弦撑着地想站起来,抬头道歉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愣住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画。
墙上挂着的,画架上立着的,地上铺着的。
大大小小,林总总。
全是他。
沈弦的脸上闪过错愕,随即,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忘了脚上的疼,有些无措地指了指周围。
“这些……怎么都是我?”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运动后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羞涩。
轰的一声。
姜照玺的脑子炸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上,脖子上,连耳根都烧得滚烫。
被窥探了最深层秘密的羞耻和恐慌,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他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还坐在地上的沈弦。
“滚!”
然后,他甚至来不及去看沈弦的反应,转身,夺路而逃。
……“咔哒。”
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响,将姜照玺从汹涌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现实的冷意重新包裹住他。
他依然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公寓的门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怀里抱着一本不知何时拿起的画本,摊开的页面上,用炭笔潦草勾勒出的,依然是沈弦的脸。
原来,不用刻意去画,不用去回忆。
这个人的音容相貌,早己刻进了他的骨头里,融进了他的血液里。
连心烦意乱时下意识的涂抹,都是沈弦的轮廓。
门被推开,撞到了姜照玺的后背。
他闷哼一声,却没有动。
沈弦拎着两个塞得满满的购物袋,出现在门口。
看到缩在地上的姜照玺,他愣了一下,随即把购物袋放在玄关,快步走过来。
“怎么坐地上?
不嫌凉?”
他蹲下身,脸上还是那副姜照玺熟悉的,永远和煦的笑容。
他伸手,想把姜照玺拉起来。
姜照玺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这张脸,和记忆里,和画纸上,一模一样。
干净,温暖,带着能安抚他所有暴躁的温柔力量。
可这张脸的主人,是卧底的儿子。
他接近自己,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把他和他那个黑帮头子的爹,一起送进地狱。
心脏又开始抽痛,那只冰冷的手再次攥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照玺?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差?”
沈弦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姜照玺没有躲。
沈弦的掌心很温暖,和他这个人一样。
“没事。”
姜照玺开口,声音有些哑。
他推开沈弦的手,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
“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回房间歇着,饭好了我叫你。”
沈弦没多想,站起身,乐呵呵地拎起那两大袋东西走向厨房。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买了你爱吃的排骨,还有新鲜的虾。
赶紧说,我弄完还得回宿舍。”
他的背影宽阔,动作利落,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他扮演得太好了。
好到让姜照玺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是那个哄他吃饭,照顾他起居,纵容他所有坏脾气的沈弦是真的?
还是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步步为营的复仇者是真的?
或许,都是真的。
一股混杂着心痛和愤怒的情绪翻涌上来,姜照玺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你对我做的一切,到底有几分是真心!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不能问。
一旦问出口,现在这种脆弱的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
他和沈弦之间,就真的只剩下仇恨了。
他不能接受。
姜照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脸上甚至扬起了一个笑。
“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他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正在熟练处理食材的沈弦。
“今天别回宿舍了。”
沈弦洗虾的手一顿,回头看他。
“嗯?”
“外面住吧,”姜照玺说得轻描淡写,“我给你订酒店。”
沈弦看着他,没说话。
姜照玺补充道:“宿舍门禁太早,不方便。”
沈弦擦了擦手,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他比姜照玺高一些,这样站着,能看到姜照玺泛红的眼眶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行。”
沈弦没有多问,只是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眼角。
“听你的。”
这个动作,亲昵又自然。
姜照玺的心脏猛地一颤。
晚餐很丰盛。
糖醋排骨,油焖大虾,还有一个清炒时蔬,一锅菌菇汤。
都是姜照玺爱吃的。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端,默默地吃着饭。
气氛有些沉闷。
沈弦一首在给姜照玺夹菜,把他不爱吃的葱姜蒜都挑得干干净净。
姜照玺来者不拒,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吃得很快,仿佛要用食物填满心里那个巨大的窟窿。
一顿饭,在诡异的安静中结束了。
沈弦收拾了碗筷拿去厨房清洗,水声哗哗作响。
姜照玺坐在沙发上,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很久很久。
首到沈弦洗完碗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照玺。”
“嗯。”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和你爸吵架了?”
沈弦递给他一杯温水。
姜照玺接过杯子,却没有喝。
他转头,认真地看着沈弦。
“沈弦。”
“我在。”
“三天后,是我十八岁生日。”
沈弦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这么快?
行啊,我们照玺要成年了。
想要什么礼物?
说吧,哥给你买。”
“我要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
姜照玺一字一顿。
“那必须的,你的成人礼,我肯定到场。”
沈弦答应得很爽快。
“不只是来,”姜照玺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要你作为我最重要的人,参加。”
沈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从姜照玺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好。”
他点头。
“我还要向你讨一件礼物。”
姜照玺继续说。
“行啊,”沈弦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开玩笑地说,“提前声明,我可没钱,姜大少爷。
你可得讨一个我能力范围内的礼物。”
他以为姜照玺会像往常一样,跟他斗几句嘴。
但姜照玺没有。
男孩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那双总是盛着偏执和纯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沈弦看不懂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情绪。
那里面有决绝,有痛苦,更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姜照玺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砸碎一切的重量。
“我要一个完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