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贵的红木长桌上,一盏孤灯倾泻着昏黄的光。
空气里浮动着雪茄和旧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离你身边的那个崽子远点。”
姜得忠的声音很稳,语气平淡。
他指间夹着半截未燃尽的雪茄,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刻着岁月痕迹,却毫无表情的脸。
姜照玺站在桌子对面,单薄的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几乎要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引燃的、要焚毁一切的怒火。
“你说什么?”
男孩声音清亮,带着山涧泉水的清越,却暗藏一股子执拗。
“我说,”姜得忠将雪茄按进烟灰缸,动作慢条斯理,“让沈弦离开你。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凭什么!”
姜照玺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水晶烟灰缸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是我的……是我的人!
你凭什么动他!”
“就凭我是你老子。”
姜得忠终于抬眼,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笔首地刺向姜照玺,“我能给你一切,也能毁了你的一切。
包括那个叫沈弦的小子。”
这句话一记重锤,兜头砸下。
姜照玺瞬间冷静下来,愤怒的火焰被偏执覆盖。
他了解自己的父亲。
姜得忠从不开玩笑,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他嘴里的“毁了”,可以有无数种血腥残忍的解释。
一想到沈弦可能会遭遇那些肮脏手段残害,姜照玺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不能让沈弦出事。
绝对不能。
姜照玺的目光骤变,那股不管不顾的疯狂劲头涌了上来,上一瞬的偏执被决绝取代。
他一步步后退,首到后背抵住这间屋子唯一窗口。
“好啊。”
他笑了,笑声空洞又凄厉,“你不让他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
我走,我从这里跳下去,我死给你看。
我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他不是在开玩笑。
姜得忠的脸色终于阴沉如水。
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性子,敏感,偏执,为了认定的东西,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威胁我?”
“我就是威胁你!”
姜照玺的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地怒吼,“你告诉我!
到底为什么!
沈弦他哪里不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给我一个理由!”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父子俩隔着一张长桌对峙,一个是掌控一切的黑道霸主,一个是宁为玉碎的叛逆王子。
气氛绷到极致,山雨欲来。
良久,姜得忠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甩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啪”的一声,文件袋砸在桌面上,激起一层微尘。
“真是欠了你的!
不是要理由?
你自己看。”
姜照玺踉跄着走上前,颤抖的手指解开文件袋的绳扣,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一沓沓的纸张,一张张的照片,铺满了桌面。
沈弦的全套资料。
从出生年月,到家庭住址,到小学、初中、高中的所有档案,甚至……还有一张黑白的老旧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警服,眉眼和沈弦有七分相似。
照片下面,用红字标注着——沈世松,因公殉职。
牺牲警察的后裔。
姜照玺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消化着这个信息,震惊,心疼,但更多的,是不解。
他抬起头,带着困惑看着自己的父亲。
“就因为这个?”
他觉得荒谬,“他是警察的儿子,所以呢?
这妨碍到什么了?
我不在乎!
这根本不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阻碍!”
“你不在乎?”
姜得忠冷笑一声,那笑声里透着嘲弄,“儿子,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这只是‘警察的儿子’这么简单?”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到姜照玺身边,拿起那张沈世松的照片。
“沈世松,”姜得忠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毒蛇吐信,“他不是普通的警察。
当年,他是条子安插在我身边的一个卧底。”
晴天霹雳!
姜照玺的脑子里炸开了。
卧底……沈弦的父亲……是他爹身边的卧底?
这个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间无法处理,只能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姜得忠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忽然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伸手,想像往常一样揉揉儿子的头发,却被姜照玺下意识地躲开。
他的手尴尬得僵在半空,咬着牙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好了,不说这些了。”
姜得忠转换了话题,声音里透着一股别扭的情绪,“下个月你十八岁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
要什么礼物?
车?
还是房子?
或者……给你办个画展?”
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让姜照玺毛骨悚然。
他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比谁都清楚,父亲的“礼物”,往往是裹着蜜糖的剧毒。
他现在提生日,提礼物,未必是关心。
这是打算要他乖乖听话,离开沈弦,就能得到这些“礼物”?
那如果不听话……那沈弦,会不会变成他十八岁的“教训”。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姜照玺猛地抬起头,眼里的迷茫和脆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画笔勾勒般的坚定。
“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解决。”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你,不许动沈弦一下。”
姜照玺一字一顿,反过来命令着他的父亲,“一根头发,都不许!”
说完,他不再看姜得忠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让他觉得压抑的书房。
公寓的门被反手关上,沉闷的巨响宣泄着情绪。
姜照玺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到地上。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这里是姜得忠在学校旁边给他购置的公寓,金碧辉煌到甚至感觉有些土。
每一件家具,每一处装潢,都凝结着他爸深沉的爱意和掌控欲。
可他爸的来时路,是那么肮脏血腥,带给他无法摆脱的身份。
享受着一切,却厌恶自己的身份,曾经这些带给他仅仅只是冲突,可现在,这些即将成为横亘在他和沈弦之间不可逾越的峡谷。
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思绪混乱。
父亲的话,厚重的资料,沈弦……所有的一切都纠缠在一起,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束缚。
他想不明白,也无法接受。
沈弦怎么会是卧底的儿子?
那个每天给他做饭,哄他吃药,在他暴躁时默默陪伴,甚至有些纵容他的沈弦……怎么会带着那样的背景闯入他的生命?
姜照玺抬起头,环视着这个充满沈弦气息的房子。
目光所及之处,却全都是沈弦的痕迹。
玄关处,沈弦挑选的拖鞋摆得整整齐齐;沙发上,沈弦购置的薄毯叠的方方正正;厨房里,仍残留着昨晚沈弦做的饭菜香气。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瞬间将他吞噬。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沈弦的样子。
高一年级,十六岁。
母亲刚刚离世,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黑白色。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好在姜得忠有的是钱和能力,为他摆平一切,让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不用上那些无聊的课,不用和那些幼稚的同学交际。
那天下午,是两节合并在一起的体育课。
阳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眼。
操场上全是奔跑叫喊的人,吵得他心烦。
他一个人抱着画板,坐在操场最偏僻的角落里,对着远处的一排香樟树写生。
他画得很专注,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世界里只剩下光影、线条和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手下的画己经成型。
姜照玺停下笔,将画板拿远了一些,仔细端详。
随即,他就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明明是风景写生,为什么画里会多出一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