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宁安,非仙非魔,乃众生灵光乍现时逸出的一缕顽气。专解心结,
取酬甚奇——不贪香火,只要痴人自破迷障。今儿个要会会的,
是位将半世荣枯系于薄情郎的深宅夫人。您说这桩生意,是亏是赚?
————————————————————————1.我是宁安。
在这人间飘荡了多少春秋,自己也记不真切了。非是那些餐霞饮露、志在飞升的仙真,
亦非祸乱尘世、以怨念为食的精怪。我本是众生灵台乍现时那一缕澄明之气所化,
生于电光石火间的顿悟时分。那日偶见几位行脚僧,周身笼着温润光华,如月映秋水。
心下好奇这光从何而来,便悄悄随在他们身后。这僧团除却歇脚时,终日佛号不绝,
我这般随行,一日、七日、廿一日……终在一个余月后抵达宝陀观音寺山门。
但见僧众顶上光华更盛,整座寺院在日照下宝光流转,我心知这便是归宿了。随众潜入大殿,
仰观菩萨三十二应身圣相,心下顿觉空明。暗忖:何时方能修得这般庄严?见僧众俯身顶礼,
我也欲效法,奈何清气无形,甫一屈身便散作一团,在菩萨座前与众人足间流淌。聚了又散,
散了又聚,反复数次,终是滩不成个礼数。心下正怅然,忽见佛台微尘轻染,
便安静盘桓于菩萨足畔,想着虽不能顶礼,或可代为拂去尘埃。直至夜深殿门阖闭,
仍守候如初。许是这番诚意触动悲心,忽闻梵音轻响:“痴儿,世间路皆是渡,
渡人渡心亦渡己。汝欲修行,当入红尘历练。”但觉一道温光注入,竟得了化形之能。
菩萨笑言:“且去遍尝世间滋味,待功行圆满时,再来寻我。”自此便开始了我的修行路。
每度化一个迷途魂魄,助其觅得心安之处,我那微末道行便凝实一分。虽前程漫漫,
倒也乐在其中。自观音大士赐我化形之能,
我便定下了修行路数——专为那些困于心牢的痴人,寻一处心安之所。说得好听是“引渡”,
实则与裱糊匠无二,整日修补些被执念蛀蚀的魂魄。世人多困于求不得:求财者如蚁附膻,
求名者似蛾扑火,最麻烦的是那些求一段虚妄情缘的,自个儿在心头砌起高墙,
反倒怨天地窄逼。这日我正驾着一缕薄云,闲看下界众生如搬粟的蝼蚁般忙忙碌碌。
忽有一股执念之气扑面而来——倒不似寻常怨气那般腐臭呛人,
反像是上好的玉兰膏脂被碾碎了,混着三分清苦七分不甘,幽幽绵绵地缠上我的灵识。
循着味儿望去,百里外康宁镇一座宅院里,有位名唤峥娘的妇人,正对着一面昏朦铜镜发怔。
我拨开云头细瞧,见那妇人穿着半旧素罗裙,铅华不施,
对着镜中那张残存三分秀色、却被愁纹侵扰的脸,泪珠儿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
她心底的怨语,如初春的冰碴子,簌簌地往我耳朵里钻:“一生一世一双人…赵郎啊赵郎,
当年月下的誓词,莫非都喂了野狗?”“清念那蹄子,不过仗着皮肉鲜嫩,
学了些狐媚子伎俩…”“我的两个姐儿往后怎生是好?在这宅院里还有立足之地么?
”“若能回到十六岁光阴,换他再瞧我一眼…便舍了性命也甘愿!
”最后这句带着烫人的热切,成了执念里最勾魂的钩子。我掐指巡纹,
观她命数:本是官家娇女,下嫁商门,也曾有过画眉之乐。怎奈色衰爱弛,郎君纳妾,
娘家式微,如今在府中竟似秋扇见捐。虽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深闺怨妇,
妙在那执念里还掺着一缕对女儿的慈心,恰似浊水中一绺清泉。况且她怨而不毒,悲而不戾,
倒像块蒙了尘的羊脂玉,尚有打磨的余地。我掸了掸云袖,心下莞尔:这般有意思的差事,
合该我宁安出手。且去会会这位苦主,看她这心牢的锁匙,究竟藏在哪片旧月光里。
2.安灵山岚霭重重,古木参天。我摇身化作一位采药老叟,
名唤王廿公——脸上褶子深得能夹住山蚊子,手掌糙得像老松树皮,
背着药篓故意在险峻处磨蹭。果然不出半柱香工夫,便听得脚步声杂沓,
伴着婆子的嘟囔:"夫人呐,这荒山野岭的,连个土地庙都不见,
哪会有什么仙妖……""休得多言。"峥娘的声音虽透着疲惫,却像绷紧的弓弦,
"既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我适时从岔路闪出,佯装被惊得踉跄,药篓应声翻倒,
几株三七滚到她们裙边。"哎呦呦,惊扰各位娘子了!"我边作揖边偷眼打量。
这峥娘比镜中所见更显清减,罗裙沾了草屑,云鬓微乱,唯独那双眸子亮得灼人,
像是把全副家当都押上的赌徒。"老丈不必惶恐。"峥娘示意婆子帮我拾掇药材,
自己还欠身还了半礼,"敢问可曾听闻山中住着位'小妖宁安'?"我当即把眉头拧成麻花,
拍着大腿直咂嘴:"宁安?娘子莫不是听了哪个说书先生嚼舌根!老汉我采药三十年,
见过长虫褪壳、野狐拜月,偏没见过什么妖仙!那都是前朝话本里的玩意儿!
"说着故意用怜悯眼神瞅她,活像看个魔怔人。眼见她眼底的火苗倏地暗了,
婆子赶忙扯她衣袖:"老药农都这般说了……"谁知这妇人竟咬唇摇头:"纵然是虚妄,
我也要寻到底。"这般倔强倒让我暗自称妙。我背起药篓作势要走,
忽又转身杵着药锄道:"罢罢罢!就算真有宁安这号人物——传说他今日变作老朽,
明日化作垂髫童子,后日说不定就成了娘子鬓边的野海棠。您这双凡胎肉眼,
如何逮得住一缕清风?"她急急追上前来,罗裙绊着草叶也顾不得:"求老丈指条明路!
"我捋着假胡子长叹:"心诚则灵。娘子且想想,您拼着性命求这'回春术',
究竟要暖哪块冷灶?若自己心里那本账都算不明白,纵把安灵山翻个底朝天,
也不过是搂着影子喊相公哩!"话音未落,我闪身没入树影,留她对着空山发怔。
初试这关算是过了。接下来,该试试她肚里究竟藏了几分慈悲肠肚。
3.我在暗处瞧了峥娘数日。她与婆子在山脚镇上赁了间陋室,每日披星戴月入山,
归来时总似霜打的秋茄。钱囊如秋蝉蜕壳日渐干瘪,希望却比天边的蜃楼还缥缈。
婆子的怨声渐如夏蚊萦耳,峥娘眉间的沟壑也愈深。火候将至。
我拣了个她银钱将罄、婆子哀告“夫人,匣底银只够三日嚼谷,再下去得当钗环了”的午后。
镇集正是热闹时分,我摇身变作个枯柴似的小乞儿,名唤阿贵。脸上抹着灶底泥,
缩在云吞摊旁的柴堆边,眼珠死盯着锅里翻腾的云吞,咽唾声响得摊主直瞪眼。
待摊主转身舀汤,我泥鳅般溜到摊前伸手捞云吞,故意让伙计揪个正着。“小猢狲!
敢偷吃爷爷的云吞!”摊主的怒骂与巴掌一齐落下。我连滚带爬撞向峥娘必经的巷口,
挨踹时嚎得半条街都回头:“饿……饿得眼发黑哩!”“住手!”峥娘的声音带着颤,
却像刀切豆腐般清晰。她拦在我与伙计之间,素裙挡开一片阴影:“一碗云吞,
何至于往死里打?”伙计唾星横飞:“他偷捞碗里的云吞!汤勺都弄脏了!
”我趁机抬起花猫脸,
眼泪冲开泥印子:“阿贵没爹娘……三天只喝过雨水……”这时摊主叉腰嚷道:“赔三百文!
糟蹋了整锅汤,不赔就送官!”三百文!婆子脸白如纸,拽住峥娘袖口:“夫人使不得!
这钱够我们十天口粮了!”集市看客围得铁桶似的。峥娘僵立片刻,
目光在我脏脸与婆子泪眼间逡巡,终是叹息一声,褪下钱囊:“给孩子留条活路罢。
”婆子跺脚欲拦,她却已将银钱塞给摊主。人群散后,她蹲身用绢帕拭我脸颊,
语气柔得像春水:“往后纵是饿晕在路边,也不能偷捞热食,烫伤了怎生是好?”这一拭,
让我瞧清她骨子里的慈心——自个儿站在悬崖边,还肯伸手捞落水的人。
我当即抱住她腿肚磕响头:“夫人救苦救难!阿贵愿当牛做马!”她扶起我端详半晌,
苦笑道:“罢了,跟我回去喝口稀粥罢。往后唤你阿福,盼你沾些福气。
”我咧嘴露出豁牙笑,顺势把鼻涕蹭在她裙角。小妖宁安,就此顶着“阿福”的名头,
正大光明蹭进了峥娘的屋檐下。4.回赵府的路,因添了我这“小油瓶”且囊空如洗,
显得分外狼狈。峥娘当了一支素银簪,才雇来辆吱呀乱响的破骡车。婆子一路横眉冷目,
峥娘却总将干粮掰大半给我,柔声问:“阿福可冻着?”我扮作怯生生的小兽,
暗中却瞧出这妇人骨子里的韧劲,比老竹还经得起风霜。
踏入那座匾额金光闪闪、内里却冷如冰窖的“家”时,我才知峥娘苦楚。
正妻居所竟不如妾室半间轩敞,仆婢个个似霜打的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