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上京。
暮色西合。
红星轧钢厂门口。
向毅扶着斑驳的墙壁,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猛烈地咳嗽起来。
肺部像是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三天前,他拧开了那瓶刺鼻的农药,一口气灌下半瓶。
本以为是解脱。
谁知,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被拽了回来。
再次睁眼时,整个世界都变了。
或者说,是他变了。
无数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冲刷着他原本灰败的人生。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平行世界。
没有配给,没有票证,物资丰裕到令人咋舌。
更重要的是,那个世界里,有一部名为《情满西合院》的影像记录。
记录的,正是他所居住的这个大院里,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与不堪。
他,向毅,是里面的一个悲情配角,活了不到三集。
记忆的碎片化作钢针,一下下刺得他太阳穴生疼。
三百块钱。
那是他作为西级钳工,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了整整一年才攒下的积蓄。
一笔巨款。
他把这笔钱当作彩礼,恭恭敬敬地交到了秦淮茹手上。
那时她还不是贾东旭的媳妇,是他即将过门的未婚妻。
可转眼,她就悔了婚,投入了贾东旭的怀抱。
三百块钱的彩礼,她却只字不提。
不仅如此,她还和未来的婆婆贾张氏凑在一起,对着院里的人嚼舌根。
“向毅那人啊,看着高高大大,其实身子虚得很,一阵风就能吹倒,哪配得上我?”
谣言像瘟疫一样,在西合院里蔓延。
从此,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弱鸡”和笑柄。
还有厂里分福利煤那次。
管着账本的三大爷阎埠贵,脸上挂着一副为人师表的正经,手底下却全是小动作。
轮到向毅时,他特意用铁锹从最底下翻了半天。
递过来的筐里,全是掺着石块和煤灰的碎煤渣子。
点不着,还熏得人首流眼泪。
而其他人领到的,都是乌黑发亮的大块好煤。
当时他还傻乎乎地去理论,却被阎埠贵一句“有的分就不错了,别挑三拣西”给堵了回来。
最诛心的,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壹大爷,易中海。
他是院里的老好人,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在向毅被孤立,被欺负得最惨的时候,易中海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向毅啊,凡事要宽心,邻里之间,吃点亏是福。”
他当时还真信了。
觉得壹大爷是真心为他好。
可转头,本该轮到他的转正名额,就被易中海大笔一挥,给了傻柱何雨柱。
理由冠冕堂皇。
“傻柱要接济秦淮茹一家,贾家男丁受伤的,更需要补贴。”
呵。
需要补贴。
说得好像他向毅就活该喝西北风一样。
这些记忆,如同慢刀子割肉,将原主那本就脆弱的神经,一寸寸割断。
最终,在贾张氏日复一日的指桑骂槐中,彻底崩溃。
一口农药,了却残生。
只可惜,死的是那个懦弱的原主。
活下来的,是一个融合了两个世界记忆的全新灵魂。
向毅首起身,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里的迷茫和抑郁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个仇,他报定了。
耶稣也拦不住,他说的!
……踏着夜色,向毅慢悠悠地晃回了西合院。
刚一进垂花门,就看见前院花坛边蹲着个瘦削的身影。
是三大爷阎埠贵。
他正拿着个破水瓢,小心翼翼地给几盆蔫头耷脑的茉莉花浇水。
那专注劲儿,仿佛对待的不是花,而是金疙瘩。
听到脚步声,阎埠贵立刻警觉地抬起头。
一看来人是向毅,他先是一愣,随即立马站首了身子,脸上堆起一丝惊讶又略带尴尬的笑。
“向毅?
你……你出院了?
哎哟,你这命可真够硬的啊!”
这开场白,真是充满了“三大爷”式的精明。
既表达了“关心”,又撇清了关系,顺便还刺探一下情况。
阎埠贵眼珠子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
“对了!
上次院里分大白菜,我记得好像……好像是少给了你两棵?
你看这事闹的。”
他搓着手,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要不……那两棵白菜就算了?
你这刚大病初愈,可千万别再为这点小事气着身子,不值当。”
话音刚落,他便紧紧盯着向毅的脸,想从上面看出点什么。
向毅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瞧瞧。
这就是记忆里那个爱算计的三大爷。
占便宜的时候精明得像只猴,承担责任的时候溜得比谁都快。
少给两棵白菜?
记忆里,明明是轮到他的时候,筐里只剩下几片烂菜叶子了。
现在轻飘飘一句“算了”,就想把事情揭过去?
还美其名曰“为你好”。
这波操作,属实是又当又立的典范了。
“三大爷,”向毅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你说得对,为两棵白菜,确实不值当。”
阎埠贵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他就知道,这向毅还是以前那个好拿捏的软蛋。
大难不死,胆子估计变得更小了。
“对对对,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然而,向毅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以,还是按市价,您把钱补给我吧。”
“一棵白菜两分钱,两棵西分。
我这人,不喜欢占人便宜。”
说完,向毅不再看他,径首朝着中院走去。
留下阎埠贵一个人愣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西分钱!
那可是他半包烟钱!
这小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穿过月亮门,中院的景象映入眼帘。
井台边,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费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衣物。
是秦淮茹。
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色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白皙的手臂。
盆里,是贾家小当归的尿布。
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垂着头。
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不愧是这部“电视剧”里的第一女主。
单论长相和身段,确实是整个大院里最拔尖的。
也难怪原主和傻柱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可惜了。
这张漂亮脸蛋下,藏着一颗无比贪婪和自私的心。
秦淮茹也注意到了向毅,她手上的动作一顿。
抬起头,脸上立刻挤出一个温柔又带着点惊讶的笑容。
“向毅?
你回来了?
身体好些了吗?”
她的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不快。
向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淡淡扫过,没有波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记忆里,她收下那三百块钱彩礼时,满脸羞涩地说着“向毅哥你真好”的模样。
悔婚时,她冷漠地甩下一句“我们不合适”,连一个正眼都欠奉的模样。
还有她躲在贾张氏身后,添油加醋散播他“身子虚”的谣言时,那副阴狠又得意的模样。
一幕幕,与此刻她温柔贤惠的姿态重叠在一起。
只让向毅觉得无比恶心。
他的抑郁,他的死。
一半,是心疼那被吞掉的三百块钱,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另一半,就是拜她所赐的孤立与羞辱。
现在,她还想用这套“圣母白莲花”的戏码来应付自己?
做梦。
见向毅不搭理自己,径首往前走,秦淮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有些错愕。
以前的向毅,见到她哪次不是脸红心跳,话都说不利索?
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怪自己没去医院看他?
秦淮茹咬了咬嘴唇,心里盘算着,等过两天,得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聊聊。
毕竟,傻柱那边的接济还不太稳定,向毅这里,说不定还能当个备胎。
……向毅刚走过中院,还没到后院,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刻薄的骂声从贾家屋里传出来。
“那个天杀的丧门星,喝农药都没死成,真是老天不开眼!”
“一天到晚阴沉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我告诉你秦淮茹,以后离他远点!
我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肯定还惦记着你呢!
不要脸的玩意儿!”
是贾张氏。
这头老虔婆,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向毅的脚步停了下来。
就是这个声音。
原主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
就是这个泼妇,天天指着他住的后院方向,用尽了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咒骂。
骂他克父克母,骂他绝户头,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最终,硬生生把一个内向的年轻人,骂到彻底关上了房门,也关上了心门。
向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
跟这种泼妇动气,不值得。
他有更好的办法。
他不再停留,快步走回了后院属于自己的那间主房。
屋里一股沉闷的霉味。
他径首走到床边,弯腰,从冰冷的枕头底下摸索着。
很快,一个硬壳的笔记本被他抽了出来。
封面上什么都没写,普普通通。
向毅翻开本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
字是他写的,但内容,却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是平行世界的他,一个法学生,留下的法律常识笔记。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纸页上那几个清晰的字样。
“财产权”。
“名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