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夏安在东风街道供销社的工作,渐渐上了轨道。
她手脚麻利,脑子活络,更难得的是心细。
不过一个星期,日用百货组里各种商品的价格、摆放位置、甚至哪些是常年断货的“稀缺品”,哪些是看似普通但需要特定票证才能购买的“紧俏货”,她都摸得一清二楚。
赵组长私下里跟马主任夸了好几次:“新来的小苏,是个踏实肯干的好苗子,眼里有活,心里有数。”
这“有数”二字,在这个年代,是极高的评价。
它不仅仅指业务熟练,更意味着懂得分寸,明白哪些线能碰,哪些线不能越。
苏夏安确实有数。
她深知自己最大的优势并非来自这个时代,而是来自未来的视野和思维方式。
她并不急于展现所谓的“超前”,而是将那种效率至上的理念,化作细微的、符合这个时代规则的改进。
比如,她发现货架最上层和最低层的商品容易积灰,且顾客不易看到,便主动在每天上班前、下班后,用微湿的抹布将这些“死角”擦拭干净,并将一些积压己久但质量没问题的商品,如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脸盆、颜色稍显过时的毛巾等,调整到更显眼的位置,偶尔还会用硬纸壳写个“经济实惠”的小牌子放在旁边。
她还注意到,称散装东西如肥皂、火柴时,老师傅们全凭手感,难免有细微出入。
她便默默练习,力求每一下都尽量精准,既不克扣顾客,也不让集体吃亏。
这种不张扬的“公道”,渐渐在附近居民里有了口碑。
常有老太太专门等着她在柜台的时候,来买针头线脑,顺便夸一句:“这闺女实在,不欺生。”
这天下午,供销社里人不多。
苏夏安正低头整理着刚到的货票(一种购买特定商品所需的凭证),核对数量。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肥皂、棉布和墨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同志,买牙膏。”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
苏夏安抬起头,柜台前站着的,正是林晓梅。
她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女青年,眼神躲闪,是街道上有名的大嘴巴,叫吴桂花。
“要哪种?
中华的还是上海的?”
苏夏安面色平静,公事公办地问。
她知道林晓梅的名单快下来了,这个时候她出现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买管牙膏。
“上海的吧。”
林晓梅递过钱和票,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苏夏安脸上扫来扫去,“夏安,在这儿上班可真不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还是你命好,有个好爸爸。”
这话听着是羡慕,实则带刺。
苏夏安接过钱票,熟练地找零,拿出牙膏,语气平淡无波:“都是组织安排,工作需要。”
吴桂花在一旁插嘴,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旁边柜台的人听见:“晓梅你就是太要强,非要争那口气。
你看人家夏安,不声不响的,好事自然就落头上了。
哪像我们,就得去那北大荒喝西北风。”
这话阴阳怪气,指向性明确。
附近几个顾客和售货员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苏夏安心里明镜似的。
林晓梅这是临走前不甘心,想来给她添点堵,最好能让她在单位里落个“走后门”的名声。
她将牙膏递给林晓梅,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这个年龄姑娘的腼腆笑容:“桂花姐说笑了,建设边疆光荣得很。
我这也是在平凡岗位上为人民服务,都是革命工作需要,不分高低。”
她西两拨千斤,首接把话题拔高到“革命工作需要”的高度,既避开了对方设下的个人攀比陷阱,又显得格局大气。
旁边一位来买暖水瓶的大妈听了,赞同地点点头:“这姑娘说得在理!”
林晓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更加难看。
她盯着苏夏安,似乎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得意或慌乱,却什么也找不到。
最终,她咬了咬嘴唇,扯出一抹假笑:“是啊,都是为人民服务。
夏安,我过几天就走了,以后……怕是难得见面了。”
“祝你一路顺风,在广阔天地有所作为。”
苏夏安的语气依旧客气而疏离,如同对待任何一位即将远行的普通街坊。
林晓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不甘,有怨恨,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然后拉着吴桂花,转身走了。
那管新买的牙膏,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几乎要变形。
小小的风波,并未在供销社掀起多大涟漪。
但苏夏安知道,这只是开始。
林晓梅人虽然要走了,但她留下的某些东西,比如今天这种含沙射影的言论,可能会像种子一样,在某些角落里悄悄发芽。
她必须更加谨慎。
下班回到家,母亲李秀兰正在厨房里忙活,今晚吃擀面条,难得的改善伙食。
面团在母亲手里被揉捏、擀开,变成一张硕大均匀的面片,再被熟练地切成粗细一致的面条。
灶上的大锅里,开水翻滚着,蒸汽氤氲,弥漫着浓浓的面香。
“回来啦?
今天怎么样?”
李秀兰一边撒着干面粉防止面条粘连,一边问。
“挺好的。”
苏夏安洗了手,过来帮忙烧火,“妈,我今天碰见林晓梅了。”
“她?”
李秀兰动作一顿,眉头皱起,“她去找你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就是说了几句酸话,买了个牙膏。”
苏夏安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光映着她的脸,平静淡然,“她快走了。”
“走了好,走了清净。”
李秀兰哼了一声,用力抖开切好的面条,“那姑娘心思太重,你以后离她远点,沾上没好事。
咱家安安稳稳过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知道,妈。”
苏夏安应着。
母亲的维护让她心里暖融融的。
这个家,就是她最坚实的堡垒。
父亲苏建国下班回来,手里居然拎着一条用草绳穿着的、巴掌大的五花肉,虽然不多,但在平时也是难得的荤腥。
“哟,今天什么日子?”
李秀兰惊喜地接过肉。
“厂里这个月任务完成得好,车间主任高兴,想办法弄了点肉,每人分了点儿。”
苏建国脸上带着劳动后的疲惫,却也有一丝满足,“给孩子们添点油水。”
肉很快被切成薄片,和着院子里自己种的小白菜一起炒了,成了面条的浇头。
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前,吸溜着劲道的手擀面,就着香喷喷的炒肉片,简陋的晚餐吃出了过年的满足感。
饭桌上,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远在部队的大哥苏念国身上。
“念国上次来信是一个月前了吧?
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边陲那边天冷得早。”
李秀兰念叨着,眼里是化不开的牵挂。
苏建国吸了口面条,咽下去,才说:“放心吧,那小子皮实。
他信里不是说了,他们那个团长,姓陆的,很照顾他。
有这样的领导,吃不了亏。”
“陆团长……”李秀兰叹口气,“人家是大领导,能记得念国就不错了,哪能事事照顾到。
唉,要是念国也能像夏安这样,留在身边就好了。”
苏夏安安静地吃着面,听着父母的对话。
那个“陆团长”的形象,在父母一次次的提及中,渐渐清晰了些许——一个位高权重,但似乎对大哥不错的军官。
她对此没有太多想法,那是一个离她目前生活很遥远的世界。
她更关心的是眼前的面条和肉片,是明天的工作,是如何让这个家在未来可能的风浪中更加稳固。
她状似无意地接话:“哥在部队有前途是好事。
我听说,现在部队也讲究文化,要是哥能有机会学习,将来提干也好,转业也好,路子都更宽。”
苏建国点点头:“是这个理。
我回头写信也跟他说说,让他别光知道傻干,有空多看看书。”
“嗯,我这边要是有合适的书,也留意着,到时候给哥寄去。”
苏夏安顺势说道。
这是一个长期的铺垫,潜移默化地引导家人重视知识和信息,为未来可能的变化做准备。
吃过晚饭,苏夏安抢着洗了碗。
夜幕彻底降临,西合院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晕黄温暖。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就着昏黄的灯泡,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这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开始记录一些东西。
不是日记,而更像一份“生存笔记”。
上面有供销社商品流通的细微观察,有听到的各类政策风声的简单记录,也有对家里开支的一些模糊规划想法。
她用词极其隐晦,即便被人看到,也只会觉得是小姑娘的琐碎记录。
写完合上本子,她吹熄了灯,躺在床上。
窗外是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邻居家模糊的收音机声。
林晓梅的出现像一股小小的暗流,提醒她这个世界并非全然平静。
但父母的关爱,工作的稳定,以及自己对未来的清晰规划,共同构成了她安身立命的基石。
那个远在边疆、素未谋面的陆团长,于她而言,只是大哥家信背景里的一个模糊符号,是茶余饭后父母闲聊的一个话题。
她当下的整个世界,就是这小小的西合院,和那条通往东风街道供销社的、走了无数遍的胡同。
她翻了个身,带着对明天工作的期待,和对守护这份安稳生活的坚定,沉沉睡去。
首都的夜,掩盖着无数像苏家一样普通的家庭,正在发生的微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