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街道,对于石烬和他的祖父来说,是另一个形态的猎场。
这里的猎物不是飞禽走兽,而是人们偶尔从指缝间漏下的一丝怜悯,或是吃剩不要的残羹冷炙。
在这里,生存被简化成最原始的追逐——追逐一口能活命的吃食。
码头区是他们的首选。
这里终年喧闹,船只往来如织,扛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贩、查货的账房、押运的镖师,还有那些衣着光鲜、前来视察货栈或是偶然乘船游览的“老爷太太”们。
人潮涌动,意味着机会稍多,但也意味着竞争激烈和更多的危险。
祖父年纪太大,腿脚又不灵便,只能找个不挡路的角落,铺开一块破布,跪坐在后面,将那个缺了口的陶碗摆在面前,然后深深地低下头,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偶尔用嘶哑无力的声音念叨着:“行行好…老爷太太行行好…”石烬则不同。
他需要主动出击。
他像一条瘦小却灵敏的野狗,在人群的腿缝间穿梭,眼睛像鹰隼一样,飞快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他的“学问”很大一部分在于“看”。
要看人的衣着,绸缎衫的商人或许阔绰,但往往心肠硬,眼神里带着算计和警惕;要看人的神色,眉头紧锁、行色匆匆的,没空搭理乞丐,甚至可能嫌碍事一脚踹开;要看人的举动,那些刚刚吃完东西,正在擦手或者打着饱嗝的,是首要目标;更要看那些带着孩子的妇人,有时孩子哭闹,母亲为了安抚,也许会顺手施舍一点小钱或零食。
“老爷,赏口吃的吧…”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孩子特有的、刻意放弱的怯生生,不会太过惹人厌烦。
他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可怜又乖巧,而不是贪婪和急切。
十次开口,有九次半是落空的。
大多数人对他们视而不见,仿佛他们是路边的石头或者垃圾,目光首接掠过,没有丝毫停留。
这种彻底的漠视,有时候比厌恶更让人心冷。
“去去去!
小叫花子,滚远点!
别沾晦气给老子!”
一个刚卸完货、满身汗味的力巴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像在赶苍蝇。
石烬敏捷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那蒲扇般的大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立刻转向下一个潜在目标。
一个穿着体面的账房先生捏着鼻子,快步从祖父身边绕开,嘴里低声咒骂:“真是臭死了…官府也不管管,尽堵着道…”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好运”。
一个坐着轿子路过的小姐,大概是心情好,掀开帘子,随手丢出几个铜板。
铜板叮当落在地上,滚进泥水里。
瞬间,几个埋伏在附近的乞丐像饿狼一样扑上去争抢。
石烬离得近,也冲了过去,他个子小,从人缝里钻进去,险险地抢到了一枚。
还没来得及攥紧,一个年纪大点的乞丐就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试图抢走。
石烬死死捏着铜板,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就跑,把那乞丐的骂声甩在身后。
他跑到祖父身边,喘着气,把那枚沾着泥水的铜板放进祖父的破碗里。
祖父抬起昏黄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铜板收进怀里。
更多的“收获”,是食物。
一个胖厨娘从临河酒馆的后门出来,倒泔水时,看到眼巴巴望着她的石烬,也许是想起自家孩子,叹了口气,转身从厨房拿出半个客人吃剩的、己经有些干硬的馒头:“喏,拿着快走,别让掌柜看见。”
石烬赶紧双手接过,低声道谢,跑回去和祖父分着吃了。
馒头带着一股泔水桶的馊味,但他们吃得很干净。
下午,码头来了艘客船,下来一群衣着光鲜的旅客。
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脑满肠肥的富商,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听着身边人的奉承。
他手里拿着半块吃剩的桂花糕,似乎腻了,随手就往地上一扔。
几乎在同一时间,好几个乞丐都盯上了那半块糕点。
石烬离得最近,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捡。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那油汪汪的糕点时,一只穿着厚底官靴的脚猛地踩了下来,不仅踩住了糕点,也差点踩中他的手。
“哼!
小瘪三,手脚倒挺快!”
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恶狠狠地瞪着他,“滚开!
这里也是你们能抢食的地方?
冲撞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
石烬吓得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
那衙役鄙夷地啐了一口,用脚将那块己经沾满泥土的糕点碾得粉碎,然后才大摇大摆地走开,去迎接那位富商。
富商自始至终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石烬看着地上那一摊混着泥土和口水的糕点碎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胃里因为饥饿而灼烧,但某种比饥饿更冰冷的东西,一点点渗进他的骨头里。
祖父在不远处看着,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
石烬走回去,靠在祖父身边的墙角坐下。
祖孙俩沉默地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忙碌的、说笑的、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他们的世界与祖孙俩的世界,仅仅相隔数尺,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高墙。
“看到没?”
祖父的声音嘶哑低沉,“这就是世道。
有人扔,就有人抢。
有人踩,就有人怕。
没啥稀奇,也甭往心里去。
肚子饿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
石烬没说话,只是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看到那个富商登上了马车,扬长而去;看到那个衙役从富商随从那里接过几个赏钱,笑得脸上的横肉都堆在了一起;看到那个推搡他的大乞丐,正对着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苦力点头哈腰地乞讨…冷眼、驱赶、漠视、轻蔑…这些就是构成他童年世界的砖石。
残羹剩饭,则是这灰暗世界里偶尔滴下的、勉强维持他们不被饿死的甘霖。
夕阳西下,码头上的人潮逐渐散去。
寒风又起,比白天更刺骨。
祖父的破碗里,今天只有那一个铜板和靠那半个馒头换来的片刻饱腹。
“走吧,小石头,”祖父拄着棍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回去了。
明天…明天运气或许能好点。”
石烬扶住祖父,一老一少,拖着疲惫的身影,再次融入那条通往老鼠巷的、越来越暗的街道。
他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却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这座城市巨大的阴影所吞噬。
世态炎凉,如同这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冷到心里。
但活下去的念头,就像祖父口中那点虚无缥缈的“明天运气”,支撑着他们,一步一步,挪回那个肮脏却唯一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