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寒气像是浸了水的破布,沉沉地压在云城西南角的“老鼠巷”上。
这里的空气从来就不曾清新过,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经年累月地沉淀、发酵,最终混合成一种独一无二的、令人窒息的污巷气息——腐烂食物的酸馊、劣质煤渣的呛人、人群聚集的体臭、角落里便溺的臊腥,还有那无所不在、仿佛渗入了每一寸土墙和碎石的潮湿霉味。
在这片巨大的、由贫穷和绝望编织成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堆半腐的稻草和破布中,那是石烬。
他约莫***岁年纪,瘦骨嶙峋,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单衣勉强蔽体,***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污渍和蚊虫叮咬留下的红点。
寒冷让他本能地将身体缩得更紧,试图从那点可怜的稻草里汲取一丝暖意。
巷子开始苏醒了。
咳嗽声、含糊的嘟囔声、孩子的哭闹声、以及争夺什么东西的细小争吵声,像污水表面的气泡,陆续从那些低矮歪斜的窝棚里冒出来。
这里是云城最底层的聚集地,乞丐、流民、小偷、以及更多无法被定义、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挣扎的人,像阴沟里的虫豸一样,拥挤在这条狭窄、泥泞、终年不见阳光的巷子里。
石烬动了动,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湿气。
他睁开眼,那双眼睛出乎意料的清澈,与周遭的污浊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听着。
倾听是活下去的本能之一——听有没有施舍者的脚步声,听衙役巡街的梆子声是不是近了(那意味着他们得赶紧躲起来,免得被驱赶甚至抓走),听隔壁窝棚的老张头是不是又咳了一夜(咳声停了,可能人就没了),听哪家似乎有点多余的动静,或许意味着一点点食物的机会。
饥饿,是比寒冷更锐利的刀子,精准地剐蹭着他的胃袋。
他记不起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他的每一天,都是从抵抗饥饿开始的。
他慢慢坐起身,小心地将那几片珍贵的、勉强算被褥的破布叠好,塞进一个墙角的破洞——这是他仅有的“家当”,丢了可就真要冻死了。
“小石头,醒了?”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那是一个靠着半截断墙搭建的窝棚,比石烬的稻草堆看起来似乎要“稳固”那么一点点。
老乞丐歪在那里,满头乱糟糟的白发,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只有一双昏黄的眼睛还偶尔闪过一丝看透世情的微光。
他是石烬的祖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石这个姓,据他说祖上十八代都是乞丐,到这辈,就剩下他们爷孙俩了。
“嗯。”
石烬低低应了一声,走到祖父身边坐下。
老人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小半块黑硬得能砸死狗的粗面饼子,掰了稍大的一半递给他。
“吃吧,昨儿个西街办丧事,散了些吃食,抢了这点。”
老人说着,自己把那一小半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石烬没说话,接过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
饼子硌牙,带着一股霉味,但他吃得极其认真,不肯浪费一点碎渣。
这就是他们的早饭,或许也是今天唯一的一餐。
太阳渐渐升高了一些,微弱的光线试图挤进狭窄的巷子,却只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和更加清晰的污秽。
巷子彻底活了过来,变得更加嘈杂。
男人们大多出去了,或是去城里乞讨,或是去找些零碎的活计,亦或是干脆去偷去抢。
女人们则忙着在门口(如果那算门的话)的破瓦罐里煮着看不出内容物的糊糊,呵斥着满地乱爬、浑身是泥的孩子。
几个半大的小子像野狗一样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争夺着一个破烂的藤球。
石烬吃完饼子,舔了舔手指,目光安静地扫过这一切。
他很少参与那些孩子的游戏。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玩耍消耗体力,而体力需要食物来补充,他们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浪费在玩耍上。
更重要的是,祖父告诉过他,想要在这条巷子里活得稍微久一点,就得学会“看”,而不是“闹”。
他看到瘸腿的李叔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准备去城隍庙前占个好位置;看到孙婆子又在骂骂咧咧,因为她藏在砖头下的半个馒头被野狗叼走了;看到几个面生的汉子眼神躲闪地钻进最里面的窝棚,那里经常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他也看到巷口那家唯一不是乞丐的人家——一个卖炊饼的孤寡老人——正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和面食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香气像是有形的钩子,勾得巷子里无数道目光投过去,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但那老人眼神警惕,手里紧紧握着火钳,谁要是敢靠近他的摊子三步以内,那火钳可不是吃素的。
那是一个他们无法触及的世界,那香气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鞭子,抽打着他们的饥饿和卑微。
“看什么呢?”
祖父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石烬低下头:“没看什么。”
老人顺着刚才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巷口,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甭瞅了,瞅也瞅不进肚子里去。
那老西儿的饼子,硌牙不说,心还黑,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能舍给你?”
石烬没吭声。
老人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着巷子上方那一线灰蒙蒙的天空,慢悠悠地说道:“小石头啊,得记住喽,这人哪,分三六九等,命有贵有贱。
可***了扔河里,皇上跟咱乞丐,扑腾起来都是一个样儿。
洗澡的时候,谁身上还不掉二两泥?
只不过呐,命这玩意儿,说不准。
它把你推上去做皇帝,你就穿着龙袍坐金銮殿;它要是把你摁下来做乞丐,那你就得在这污巷子里刨食儿。
没啥大不了,也甭看轻自己,更甭…甭瞧不起跟你一样在泥里打滚儿的人。”
这些话,祖父断断续续说过很多次。
以前的石烬听不懂,只觉得是老人家的唠叨。
但今天,他看着巷口那热气腾腾的炊饼,再回头看看自家窝棚边的冰冷和污浊,心里头一次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一点话里的意思。
皇帝…是什么样子?
他想象不出来。
金銮殿又是什么?
他只知道漏雨的窝棚和冰冷的墙角。
但他似乎有点明白“命”这个东西了。
它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随便就把人扔到不同的地方。
而他和祖父,很不幸,被扔到了最脏最臭的这个地方。
“祖父,”他忽然小声问,“城外…是什么样子?”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他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才含糊道:“城外啊…有大河,有山,有地…地里能长出庄稼,黄澄澄的麦子,绿油油的菜…饿了就能啃一口,甜着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憧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过啊,也有饿狼,有土匪,有逃荒的人,比城里还难熬…咱这儿,好歹有墙挡着,冻不死…”城外,似乎既可怕又诱人。
石烬不再问了。
日头又升高了些,到了该出去“干活”的时候了。
祖父挣扎着站起来,捶了捶佝偻的腰背:“走吧,小石头,去碰碰运气。
老规矩,码头那边船多,人多,心眼软的有钱老爷太太偶尔也能碰上。
机灵点,眼睛放亮,嘴甜点,但别惹人烦。
衙役来了就跑,别回头。”
“嗯。”
石烬点点头,扶了祖父一把。
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老鼠巷,融入了云城庞大而喧嚣的街市人流之中。
他们身后,是那条浸泡了无数卑微命运的污巷,散发着永恒不变的、绝望又顽强的生活气息。
石烬回头望了一眼那窄窄的、阴暗的巷口,然后转过头,看着前方宽阔嘈杂、充满未知的街道。
祖父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皇帝和乞丐,洗澡的时候都一样。
命运的大手…他小小的、布满污垢的手,悄悄攥紧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