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军端着那碗凉透的米汤,像个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半天没动弹。
他脑子里嗡嗡的,一会儿是沈兰珍满脸的泪,一会儿是她那双亮得吓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会儿又是她那句石破天惊的“对不起”和“好好过日子”。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疼。
不是做梦。
炕上,沈兰珍己经彻底平静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把女儿放回枕边,仔细掖好被角,手指轻柔地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那动作温柔得让陆建军眼眶发酸。
她以前……很少这样碰月月,总是嫌孩子哭闹烦人,嫌换了尿布手脏。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头,目光落在陆建军手里的碗上。
“粥凉了吧?”
她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别浪费了,我喝。”
陆建军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把碗递过去,笨拙地解释:“凉、凉了伤胃,俺去灶上再热热……不用。”
沈兰珍接过来,入手一片温凉。
她看着碗里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汤,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日子。
她没说什么,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米汤没什么滋味,甚至带着点锅糊味,但她喝得很认真,一滴都没剩下。
空碗递回去的时候,陆建军还愣着。
沈兰珍看了看窗外,日头己经西斜,染红了半边天。
生产队快下工了。
“晚上吃什么?”
她问。
陆建军又是一愣,讷讷道:“还有点红薯……俺、俺去熬点红薯粥?”
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和试探。
往常这种问题,只会招来她的抱怨和白眼——又是红薯!
又是粥!
就不能见点油腥吗?
然而,沈兰珍只是点了点头:“行。
多放点水,熬烂糊点,月月也能喝点米油。”
陆建军眼睛猛地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命令,半晌才“哎”了一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捧着空碗出去了,那背影看着竟有几分慌乱的滑稽。
灶房里很快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刷锅、舀水、洗红薯的声音。
沈兰珍靠在炕头,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烟火气,心里那片荒芜了多年的冰原,仿佛被这细微的声响敲开了一道裂缝,有暖流一点点渗出来。
她低头,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手指虚虚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这是她的月月,她的骨血。
上辈子她离开时,月月刚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伸着小手哭喊着要妈妈,她却狠心没有回头。
后来听说,月月一首跟着奶奶长大,和父亲关系疏远,性格很内向,大学毕业后就嫁了人,过得似乎也很平淡,甚至有些不如意。
这辈子,绝不会了。
她要看着她的月月长大,读书,成才,堂堂正正、快快乐乐地活出个人样。
还有陆建军……沈兰珍的目光投向灶房方向。
那个傻男人,此刻正手忙脚乱地对付那几个红薯吧。
她记得,他后来生意做得极大,应酬时吃遍山珍海味,却总爱在回家后,让她下一碗清汤面,或者熬一锅最普通的白粥。
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踏实的东西。
她当时只当他是矫情,或是故意讽刺她过去不会做饭。
现在才明白,他念着的,或许是这段最苦却也曾渴望过温暖的岁月里,那一点点家的味道。
只是上辈子的她,从未给过他。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
红薯的甜香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月月被香气勾得动了动小鼻子,悠悠转醒。
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看到沈兰珍,小嘴一瘪,似乎要哭。
若是以前,沈兰珍早就烦躁地把她拎起来,塞给刚进门的陆建军,或者任由她哭到没力气。
但此刻,她极其自然地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拍着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月月醒了?
饿不饿?
爸爸在煮红薯呢,一会儿就有吃的了。”
小家伙似乎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安抚了,瘪着的小嘴慢慢放松,脑袋靠在沈兰珍肩上,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散落的头发。
陆建军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黄昏的光线透过破旧的窗纸,柔和地笼罩在炕上,沈兰珍侧着头,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怀里的月月安安静静地依偎着她。
他脚步顿在门口,看得有些痴了。
这一幕,和他想象中“家”的样子,重合了。
是他夜里偷偷想过,却从不敢奢望能拥有的。
“站门口干嘛?
不烫手吗?”
沈兰珍抬起头,看到他。
陆建军这才忙走进来,把碗放在炕沿:“烫,小心点。”
他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月月没闹吧?”
“没,刚醒,乖着呢。”
沈兰珍很自然地把孩子递给他,“你抱着,我先吃,吃完换你。”
陆建军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女儿,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带着奶香和温度。
他僵硬地调整着姿势,生怕弄疼了她。
月月似乎认得父亲的气息,在他怀里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沈兰珍端起碗。
粥熬得确实很烂,红薯都化在了里面,甜甜的。
她吃得很快,但不显粗鲁。
吃完自己那碗,她自然地拿过陆建军那碗,用勺子搅着晾凉。
“今天……赔出去多少粮票?”
她状似随意地问。
陆建军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道:“没、没多少……俺明天多干点活,就能挣回来……还有小半个月才发粮,家里剩的那点玉米面不够吃。”
沈兰珍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明天我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挖点野菜,或者捡点柴火去公社换点钱。”
陆建军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反对:“不行!
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山上路滑,还有野牲口!
俺去!
俺下工了去!”
“你一天干那么多活,下工天都黑了,还怎么上山?”
沈兰jen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没事了。
就在山脚转转,不往深里去。”
她顿了顿,看向他,眼神清亮而坚定:“这个家,不能只靠你一个人挣。
以前是我不对,以后,我们一起扛。”
陆建军张了张嘴,看着灯光下妻子平静却异常认真的侧脸,那些反对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还有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翻涌。
他低下头,笨拙地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闷闷地“嗯”了一声。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村子里传来零星的狗叫和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
油灯如豆的光芒,勉强照亮这间小小的土屋,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模糊却紧密地依偎在一起。
沈兰珍吹凉了勺里的粥,递到陆建军嘴边。
陆建军愣愣地看着她。
“吃啊,愣着干什么?”
沈兰珍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有力气……把日子过好。”
陆建军看着她眼底那片温暖的灯光,和灯光下她清晰坚定的眼神,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带着红薯甜香的粥滑入喉咙,一路暖到了心里最深处。
他抱着女儿,喝着她一勺一勺喂过来的粥,第一次觉得,这苦巴巴的日子,好像……真的有了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