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胡斌的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他站在高架桥的栏杆边,颤抖的手指夹着最后一支烟。桥下是漆黑一片的荒地,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是对他生命的嘲讽,那么明亮,却那么遥远。
他的腰一阵刺痛,不得不换个姿势站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龇牙咧嘴。腰椎间盘突出已经折磨他五年了,每逢阴雨天就格外难熬。胡斌揉了揉后腰,深吸一口烟,尼古丁暂时麻痹了身体的疼痛,却丝毫缓解不了内心的煎熬。
“十年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十年前的今天,他满怀希望地迎娶了陈丽。婚礼上,他握着她的手承诺:“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虽然不富裕,但至少有梦想有干劲。谁会想到,十年后的同一天,他会站在这里,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口袋里的药瓶已经空了。舍曲林,帕罗西汀,阿普唑仑...这些拗口的药名成了他生活中的常客。医生说他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伴有明显的躯体化症状——心悸,手抖,莫名其妙的疼痛,还有那些夜不能寐的煎熬。
但他买不起药了。事实上,今天早上他翻遍所有口袋,只凑出十五块钱。这十五块钱,他买了一包十块的红塔山,一个两块钱的打火机,剩下的三块钱给儿子买了根火腿肠当早餐。至于他自己的药,只能断供。
“胡斌!你就这点出息?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妻子陈丽的咆哮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是三小时前,他刚从一次失败的面试回来。那是一家小物流公司,招聘仓库管理员。面试官瞥见他简历上的年龄,又听他坦白交代有腰疾不能搬重物,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冷了。
“胡先生,我们需要的是能干活的人,不是需要照顾的病号。”面试官的话刻薄而直接。
回到家,陈丽正对着学校的催费通知单发愁。儿子小宇的学校要求缴纳下学期的教材费,480元。对他们家来说,这简直是一笔巨款。
“又没成?”陈丽看他灰头土脸地进门,语气立刻尖刻起来,“我就知道!你说你能干什么?连个仓库管理的活都搞不定!”
胡斌没说话,默默走到厨房想倒杯水喝。他的手因为焦虑症而不自主地颤抖,水壶没拿稳,“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和水溅了一地。
“你连倒杯水都不会了吗?”陈丽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真瞎了眼嫁给你这种废物!”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入胡斌心中最痛的地方。
“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辩解,弯腰想去收拾碎片,却因为腰突而动作僵硬。
“别碰!越帮越忙!”陈丽一把推开他,“你知道小宇今天回来怎么说吗?他说同学笑他穿的都是旧衣服,笑他连课外书都买不起!你这个当爹的给过他什么?”
胡斌沉默着,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他喃喃道。
“十年了!胡斌!整整十年了!我们还在还你那笔破债!别人家越过越好,我们呢?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你爸妈那点退休金全填你这无底洞了!你有没有点良心?”
陈丽越说越激动,拿起桌上的账单摔在他身上:“你看看!水费、电费、房租、医药费!哪一样不是欠着的?你说怎么办?”
胡斌蹲下身,慢慢捡起地上的账单,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些数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仿佛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会想办法...”他虚弱地说。
“想办法?你想了十年办法!结果呢?债越还越多!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你谁倒霉!”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胡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空洞地看着妻子:“对,我是扫把星。我连累了你,连累了爸妈,连累了小宇...我活着就是浪费空气...”
他转身走出家门,背后传来陈丽带着哭腔的喊声:“走!有本事你别回来!反正这个家有你没你都一个样!”
胡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雨水打湿了他的旧西装。这件西装还是十年前结婚时买的,如今已经褪色发白,就像他的人生。
他想起刚结婚那年,父亲突发心脏病需要做手术,手术费要五万。家里凑不出这么多钱,他急得团团转。这时一个自称是投资公司的朋友找到他,说有个项目稳赚不赔,一个月就能回本。
他被说动了,不仅拿出了全部积蓄两万元,还借了高利贷三万元投进去。结果那个朋友卷款跑路,再也没出现。五万元的债务,利滚利,十年过去了,他们已经还了二十多万,却还欠着十五万。
这十年,他什么活都干过。白天在办公室做文员,晚上开网约车,周末去工地做零工。长期的过度劳累让他40岁的身体像60岁老人一样破败。腰椎间盘突出,颈椎病,肩周炎,高血压,冠心病...每一次看病吃药都是额外的开支,让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父母每月从微薄的退休金中挤出2000元支援他们,这件事让胡斌无地自容。作为儿子,不能孝敬父母已经是不孝,反倒要年迈的父母接济,这让他羞愧得想死。
最让他心痛的是儿子小宇。9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却早早懂事,从不要求买玩具新衣。有一次他听见小宇对妈妈说:“我不要去春游了,要交80块钱呢,太贵了。”那一刻,胡斌躲在卫生间里痛哭失声。
雨越下越大,胡斌浑身湿透,却毫无感觉。他机械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郊的这座高架桥上。这里偏僻,晚上很少有人来,正是他想要的。
他摸遍所有口袋,找出最后的十五块钱。走进路边一家小店,要了一包最便宜的红塔山和一个打火机。剩下的三块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儿子买了根火腿肠。至少,明天小宇的早餐能有点荤腥。
现在,他站在桥边,抽着最后一支烟。桥下是漆黑一片,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再也不用忍受身体的疼痛,再也不用面对妻子的抱怨,再也不用看父母省吃俭用接济自己,再也不用看儿子羡慕别人家的孩子...
可是,小宇怎么办?他才9岁,没有父亲的孩子会被人欺负吗?会自卑吗?会像自己一样,一辈子活在阴影里吗?
父母怎么办?他们已经年迈,失去独子会不会一病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多大的不孝!
甚至陈丽...虽然她现在恨透了自己,但真要死了,她会难过吗?会后悔今天说的那些话吗?
胡斌的心揪痛着,比腰突发作时还要痛千百倍。他想死,想解脱,却又放不下至亲之人。这种矛盾撕扯着他,让他几乎疯狂。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你们...”他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仿佛在向那些看不见的听众倾诉,“如果我没有那么贪心,没有轻信别人,就不会欠下那么多债...陈丽也不会跟着我受苦...小宇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爸妈也能安享晚年...”
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扶着栏杆,身体因抽泣而颤抖。
“我不是不想努力...我真的尽力了...可是年龄大了,身体垮了,没人愿意要我了...连药都买不起了...”他哽咽着,“每天醒来就想死,可是看到小宇的脸,又不得不咬牙活下去...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胡斌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如果我死了,保险公司会不会赔点钱?虽然保单可能已经失效了...但万一呢?至少能让他们轻松一点...”
这个念头突然给了他一丝勇气。也许他的死不是毫无价值的,至少能换来一些赔偿金,让家人过得稍微好一点。
他掐灭烟头,用尽全身力气爬上了栏杆。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桥下的黑暗像一张巨口,等待吞噬他失败的人生。
“爸,妈,对不起...小宇,爸爸爱你...陈丽,原谅我...”他闭上眼睛,准备向前倾去。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阴森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就这么死了,甘心吗?”
胡斌猛地睁开眼睛,四下张望:“谁?”
桥上空无一人,只有风雨声呼啸而过。
“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父母...你死了,他们怎么办?”那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诱惑。
胡斌颤抖着:“我...我活着只会拖累他们...”
“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呢?”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耳朵,“需要钱吗?需要还债吗?我可以帮你...”
“你...你是谁?”胡斌抓紧栏杆,指节发白。
“我是能给你希望的人。”声音低语道,“只要愿意付出一点代价,你所有的债务都可以清零,你还能给家人富足的生活...”
胡斌苦笑:“代价?我一无所有了...”
“不,你还有...”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有寿命...虽然不多了,但足够换一笔可观的财富...”
寿命换钱?胡斌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但转而一想,自己都已经准备赴死了,还在乎寿命吗?
“反正我也活够了...活着也是受罪...”他喃喃自语,“如果能换点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值了...”
“聪明的选择。”声音中带着一丝满意的笑意,“那么,交易成立。用你五年的寿命,换五十万元,如何?”
五年换五万?胡斌愣了一下。他现在40岁,如果能活到70岁,还有30年寿命。拿出五年来换五万,不仅能减轻还债的压力,还能剩下一些钱改善生活...
但他随即苦笑:自己这破身体,真的能活到70岁吗?说不定哪天就突发心梗或者脑溢血了。用不确定的寿命换确定的金钱,听起来不亏。
“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同意...”
“明智的选择。”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那么,契约成立。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相应的,五年寿命归我所有...”
一阵刺骨的寒意突然袭来,胡斌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虚弱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体内被抽走了。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从栏杆上摔下去。
等他重新站稳,发现怀里钱包中的银行卡烫了自己一下。
“记住,当你再次需要时,我还会出现...随时可以继续我们的交易...”
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风雨声。胡斌茫然地站在桥上,握着银行卡,一时不知所措。
是幻觉吗?是临死前的精神错乱吗?但他手中的卡片触感如此真实。
他慢慢从栏杆上下来,因为虚弱而差点摔倒。扶着栏杆喘息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皮肤似乎更加松弛了,关节更加突出,甚至有几处明显的老年斑。
不可能...这一定是错觉...
胡斌踉跄着走下高架桥,找到最近的一台ATM机。插入卡片,输入生日密码,屏幕显示余额:50000元。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一串零,反复数了三遍。不是幻觉,不是梦,真的有了五万!
狂喜之后是深深的不安。那个声音是什么?为什么选择他?寿命换钱是真的吗?他会不会突然老去死去?
但看着那串数字,想到能还清所有债务,能让父母安心,能让妻子舒展眉头,能让儿子穿上新衣交上学费...所有这些担忧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胡斌取出卡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他来说,这是真正全新的一天。
他拦了辆出租车回家——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打车。坐在车里,他盘算着如何解释这笔钱的来历:就说是早年投资的一点分红,现在终于结算了?虽然牵强,但总比说实话好。
到家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几个小时前,他是从这里绝望地出走的;现在,他带着能改变一切的东西回来了。
门开了,陈丽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夜。看到他,她先是一愣,继而怒气又上来了:“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
胡斌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或道歉,而是平静地看着她:“债务问题解决了。我弄到钱了,还款压力没有了。”
陈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有钱了。”胡斌重复道,声音里有一种陌生的平静,“不仅够还债,还能剩下不少。小宇的学费,你的新衣服,爸妈的养老费...都有了。”
陈丽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从哪弄的钱?是不是又去借网贷了?胡斌我告诉你...”
“不是网贷。”他打断她,“是...早年的一个投资终于有回报了。具体的以后再说,现在...”他顿了顿,“我能先进门吗?我很累。”
陈丽下意识地让开门口,仍然一脸怀疑和困惑。
胡斌走进家门,看到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馒头和咸菜。小宇正安静地吃着,看见他进来,小声叫了句“爸爸”。
那一刻,胡斌觉得一切代价都值得。
他走到儿子面前,摸摸他的头:“小宇,今天爸爸带你去买新衣服,买书包,买所有你想要的,好不好?”
孩子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陈丽关上门,仍然警惕地看着他:“胡斌,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确定这钱没问题?”
胡斌转过身,面对妻子。在晨光中,陈丽似乎注意到丈夫有些不同——更憔悴了,眼角多了几道深刻的皱纹,鬓角似乎一夜之间白了许多。
“钱没问题。”他轻声说,“我保证,从今天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坚定,仿佛在说服她,也仿佛在说服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交易才刚刚开始。而那阴森的声音最后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记住,当你再次需要时,我还会出现...”
胡斌不寒而栗,但看着妻子逐渐缓和的表情和儿子期待的眼神,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新的一天开始了。无论代价如何,至少今天,他能给家人带来希望。
夜色渐深,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只余下水滴从屋檐落下的滴答声。胡斌一家围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餐桌旁,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银行转账成功的界面。
陈丽盯着屏幕,手指微微颤抖,反复数着那一串零。五十万,确确实实到账了。她的表情复杂,惊喜与担忧交织。
“现在能告诉我,这钱到底从哪里来的吗?”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胡斌,“你不会真去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吧?胡斌我告诉你,你要是犯了法,不仅你自己完蛋,还会连累小宇!以后他上学、工作、找对象都会受影响!这年头政审多严格你不是不知道...”
胡斌勉强笑了笑,妻子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斟酌着词句:“你放心,这钱来得正当。是...是我多年前的一个投资项目,一直没消息,我都忘了,今天突然结算了。”
“什么投资项目?”陈丽追问,眼神里的怀疑没有丝毫减少,“十年前你能有什么投资?不就是那一次被人骗了十五万,然后四处借网贷,714高炮,结果拆东墙补西墙越滚越多吗?”
胡斌的心揪了一下。那次的创伤至今未愈,如今又被妻子提起。他深吸一口气,腰部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就是那次之后,我...我偷偷又投了一个小项目,没告诉你,怕你担心。”他编造着谎言,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没想到真的有了回报。”
陈丽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最终,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那你也不该瞒着我。这十年我们过得什么日子你不是不知道,要是早说还有这个指望,我也不至于...”
她没说完,但胡斌明白她的意思。不至于天天埋怨,不至于恶语相向,不至于让这个家充满压抑和痛苦。
“我知道,是我不对。”胡斌低声道,“但现在好了,还款压力小多了,还能剩下不少钱。给小宇买新衣服新书包,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上班了。”
陈丽的眼神终于柔和下来,十年来的第一次,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丈夫的手:“那你答应我,以后有什么都不瞒着我了,行吗?”
胡斌点点头,心里却一阵刺痛。他不可能告诉她真相,那个阴森的声音,那座高架桥,以及他用五年寿命换来的这笔钱。
“我有点累了,想洗个澡睡觉。”他站起身,腰部又是一阵刺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的腰又疼了?”陈丽关切地问,“药吃了吗?”
胡斌这才想起,他的药已经断了。不仅是治腰突的止痛药,还有抗抑郁药和心脏病的药。
“吃了。”他撒谎道,“我去洗个澡。”
走进狭小潮湿的卫生间,胡斌打开热水器,等待水热的间隙,他看向镜中的自己。仅仅一天时间,他似乎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两鬓的白发更加明显,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憔悴。
这就是五年寿命的代价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洗澡时,温热的水流暂时缓解了腰部的疼痛,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洗完澡,胡斌换上一身干净的旧睡衣,走出卫生间。小宇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绘本,陈丽在整理房间。这个破旧的小家,因为那笔意外之财,似乎多了几分暖意和希望。
“爸爸!”小宇抬头看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你的影子怎么不见了?”
胡斌一愣,随即笑道:“傻孩子,人都有影子,爸爸怎么可能没有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