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影校舍

青岚市第七中学的新校区，在暮春下午五点半的阳光里，像一座高效运转的精密仪器。橘红色的光线斜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大理石走廊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书本纸张混合的气息，还有一种更为无形的、名为“高考冲刺”的紧张感，它渗透在每一间高三教室的空气里，凝结在学生们微微低垂的脖颈和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

高三17班的教室里，粉笔灰在光柱里缓慢沉浮。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窗外是学校精心打理的小花园，更远处，越过几栋崭新明亮的教学楼、覆盖着蓝色跑道的运动场和崭新的体育馆，一栋被浓密阴郁的香樟树半掩着的灰暗建筑，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句号，固执地戳在视线尽头。

那是旧校舍。青岚七中扩建前的遗迹，传说中废弃了十几年的旧实验楼。它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与周围簇新、充满活力的环境格格不入。墙体斑驳，爬满了枯藤，几扇空洞的窗户像失神的眼睛，黑洞洞地凝视着这边的新世界。

林晚的目光在那片阴暗轮廓上停留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速写本边缘摩挲着。她是美术特长生，画画对她而言，既是专业，也是某种内心的出口。尤其是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下，画笔是她对抗焦虑的武器。今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她征得班长周正的同意他抬头时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只是沉稳地点点头，没多问，提前溜去了位于科技楼顶层的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是她的避风港。空旷、安静，空气里常年飘散着松节油、颜料和木头画架混合的独特气味。巨大的天窗洒下柔和的光线，照亮一排排蒙着灰的石膏像和摆满画架的角落。林晚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己常用的临窗位置，支好画架，铺好素描纸。她今天的目标是完成一幅旧校区的写生作业——主要是为了练习处理复杂光影下的建筑结构。

她把铅笔削得尖利，对着窗外远处的旧校舍开始构图。她的观察力一向敏锐，铅笔在纸上划过，利落的线条迅速勾勒出远处教学楼的几何轮廓、运动场的跑道线、体育馆流畅的弧顶。很快，那片区域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旧校舍。

她眯起眼，仔细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细节：倾斜的屋顶线条、几处明显剥落的墙皮、靠近楼角那扇半塌的铁门轮廓……她的笔尖流畅地游走，试图捕捉那种被时光侵蚀的荒凉感。然而，当铅笔移动到旧校舍右侧靠近一棵巨大香樟树的阴影区域时，她的手腕却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那片区域，在现实中是一片模糊的、被树影和藤蔓覆盖的空白墙面。可不知为何，当她下笔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个清晰的矩形轮廓——一扇紧闭的门。不是现实中那扇半塌的铁门，而是另一扇更小、更隐蔽的门，镶嵌在墙壁深处，仿佛通向某个未知的空间。这个画面感异常强烈，驱使着她的笔尖下意识地在纸上那个位置轻轻描了几下。

“这不对…”她小声嘀咕，停下来，皱着眉再次看向窗外。那片区域确实只有斑驳的墙体和深绿的藤蔓，哪有什么门？她用力眨了眨眼，怀疑是光线或者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拿起橡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几道多余的线条轻轻擦掉了。

可是，当她低下头，准备重新描绘那片墙面时，那种“那里应该有一扇门”的感觉又固执地冒了出来。仿佛不是她在画，而是某种潜意识的惯性在引导她的手。她克制着，只专注于描绘那些看得见的细节：藤蔓缠绕的纹理、墙砖的风化痕迹、窗户空洞的幽深。然而，等她完成这一部分，再次审视画面时，心猛地一跳——那扇并不存在的“门”的轮廓，虽然没有被她明确画出来，但在那片区域的阴影处理上，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凹陷感”和“框架感”，仿佛那里确实隐藏着一个入口，而她只是用阴影巧妙地“暗示”了它。

这不是第一次了。林晚的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她快速翻动速写本的前几页：一张画的是教学楼楼梯拐角的消防栓箱，但背景里一个模糊的、类似人影的深色污渍被她无意识地强调了出来；另一张是图书馆自习区的场景，角落书架后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却被她用交叉的线条画出了一个类似通风管道入口的形状……这些“错误”或“添笔”，就像潜藏在日常画面下的密码，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这本素描本，成了她潜意识感知的记录仪。

时间在专注的线条中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失去温度，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橘色。教学楼的方向传来放学的喧闹声，像潮水般涌起，又随着人流涌向校门而渐渐平息。美术教室里愈发安静，只剩下铅笔在纸上规律划过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归鸟鸣叫。

林晚沉浸在光影的处理中，试图用更浓重的排线去覆盖旧校舍那道让她心神不宁的“门”的区域阴影。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笔尖时，一股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被强烈注视的感觉。

冰冷，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盯着她的后颈。

瞬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攀升，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缩。她握着铅笔的手指骤然僵硬，指尖冰凉。

教室里有其他人？不可能！放学铃声早就响过了，负责锁门的老师应该也走了。她进来时确认过，整个楼层都空荡荡的。

是错觉？是压力太大出现的幻觉？

林晚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没有立刻回头。她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身后一片死寂。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连衣服摩擦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鼓里咚咚擂响，格外清晰。

但那股被注视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具有压迫感。它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薄膜，缓缓包裹住她。

“吱——”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噪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中响起。声音来源不明，似乎很近，又似乎是从墙壁深处传来。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震。

就在这时，头顶的日光灯管毫无预兆地闪烁起来！

不像电压不稳那种缓慢的明暗变化，而是极其短暂、极其剧烈的频闪。灯光疯狂地忽明忽灭，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整个教室的光线在极短的时间内剧烈地切换，明与暗的交界被粗暴地撕裂，那些石膏像和画架的影子在墙壁和地板上狂乱地跳跃、变形，仿佛拥有了生命。

一股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寒流，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教室！温度骤降了好几度，林晚裸露在外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股寒意穿透了她单薄的校服，直抵骨髓。她甚至能感觉到口腔里呼出的白气瞬间变得清晰可见。

冰冷！黑暗！诡异的光影！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来自背后的注视！

所有的感官刺激叠加在一起，瞬间冲垮了林晚强装的镇定。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再也顾不上分辨真假，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转身！

“谁？！”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利，在空旷的教室里激起短暂的回响。

身后——

空无一物。

只有冰冷的空气，疯狂闪烁的灯光下狂舞的影子，以及一排排沉默的画架和石膏像。角落里堆放的静物模型在频闪的灯光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但那仅仅是阴影。

哪里有什么人？

灯光还在疯狂地闪烁，滋滋的电流声不绝于耳，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

但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又或者，随着她的转身，那“东西”瞬间隐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恐惧并未消失，反而因为眼前这空无一物的景象而变得更加毛骨悚然。未知远比可见的实体更让人胆寒。林晚的心脏狂跳不止，手脚冰冷发软，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像警报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响。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画架，顾不上素描本和散落在地上的几只铅笔，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跌跌撞撞地冲向教室大门！沉重的木门被她用力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一头扎进走廊昏暗的灯光里。

走廊里空旷无人，只有她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敲击出凌乱的回响。科技楼本就人少，此刻更是寂静得可怕。她一路飞奔，冲下楼梯，冲出科技楼的大门。

室外，傍晚的空气带着些许暖意。西沉的太阳将天空染成大片的橙红和紫灰。远处操场上还有零星几个学生在踢球，嘈杂的人声隐隐传来。现实的喧嚣和温度瞬间将她包裹。

林晚在台阶上猛地刹住脚步，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撞击着肋骨。冰冷的汗水浸湿了鬓角和后背的衣衫，粘腻冰凉。她回头看了一眼科技楼那扇黑洞洞的大门入口，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是一场噩梦。

但残留的寒意，指尖的冰凉，心脏的余悸，还有那深深刻在脑海里的灯光频闪、温度骤降和强烈被注视的悚然感，都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那绝非幻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刚才的恐惧如此真实，几乎让她窒息。

“是压力太大了吗？”她试图安慰自己，“或者真的只是电压不稳？春天，天气变化快，冷空气突然进来……” 这些解释在心头盘旋，却显得苍白无力。那扇本不该存在的“门”，那冰冷的注视……这一切都太具体，太有针对性。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暮色四合，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放学的人流早已散去，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走过。熟悉的校园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向校门走去，书包里那本素描本像一个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坠着。走到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时，她下意识地又望向旧校舍的方向。在渐深的暮色中，那栋建筑彻底融入了阴影，只剩下一个庞大、沉默、轮廓模糊的剪影。香樟树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招手。

一阵晚风吹过，带着香樟树的清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掠过林晚的后颈。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校服外套，加快了脚步。那残留的寒意，似乎并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