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市中心,一家名为“彩虹桥”的高端幼儿园里,正上演着每日一度的例行公事——午睡。
阳光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儿童沐浴露的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宁静、祥和,符合一切对美好幼年时光的想象。
如果忽略掉小(三)班寝室里,那个站在一群小豆丁床铺之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温气场的男人的话。
邵青崖,男,身份证年龄二十六,实际年龄……算了,不提也罢。
此刻他正拧着眉头,用一种近乎审视案发现场的锐利目光,扫视着眼前西仰八叉、睡得口水横流的小崽子们。
他短发微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光洁的额前。
五官单看极其出彩,组合在一起却奇异地糅合了一种凌厉的艳丽和疏离的淡漠,耳垂上那一点小小的红痣,像雪地里唯一的朱砂。
只可惜,这副好皮相此刻完全被一种“老子很想下班”的厌世气息笼罩了。
他天生嘴角微微向下,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点凶。
再加上那眼神——那不是看祖国花朵的眼神,那是看一堆需要分类归档、逻辑链条亟待梳理的麻烦证据的眼神。
一个小胖子在梦里咂巴着嘴,嘟囔了一句:“妈妈……鸡腿……”邵青崖的目光立刻锁定过去,大脑下意识地开始分析:肌肉抽动频率、唾液分泌量、梦话内容与近期饮食关联性……得出结论:此子晚间可能需减少肉类摄入,以免积食。
科学,严谨。
天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幼师队伍的。
大概是因为他那张脸在面试时极具欺骗性,以及他对儿童心理学(理论上)和突发事件应急预案(倒背如流)的“深刻理解”。
实际上,他只是需要一份能最大限度规避“不科学”事件的工作。
孩子多单纯啊,他们的世界只有吃喝拉撒睡和玩,最多加点天马行空的想象,哪有什么神神鬼鬼?
——邵青崖如此坚信着,并试图用这个信念武装自己,对抗内心深处那些不该存在的、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带班不到一个月,小(三)班的画风就逐渐跑偏。
别的班老师是“孩子们的王”,他是“孩子们不敢首视的噩梦”。
别的班午睡是“温馨的摇篮曲时间”,他往那一站,效果堪比高效催眠气体外加静默磁场——孩子们乖乖闭眼,呼吸放轻,生怕被那双冷淡的眼睛盯上。
曾有家长委婉反映:“邵老师,我们家宝宝说梦见你不让他吃饭,他哭得好伤心……”邵青崖面无表情地解释:“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他只是将白天的需求延迟表达在了梦境中,与我个人无关。”
家长:“……”(完全听不懂但觉得好厉害好像又哪里不对.jpg)“叮铃铃——”轻柔的起床铃响起,打破了寝室的寂静。
邵青崖如同精准的机器,立刻开始执行“唤醒流程”。
他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温柔地轻唤或者播放音乐,而是走到每个孩子床边,用平稳无波的语调报出他们的名字。
“李小虎,起床时间到。”
“张朵朵,起床时间到。”
……被点到名字的孩子通常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手脚麻利地开始穿衣服,效率奇高。
科学,高效。
就在他快要搞定所有“小麻烦”时,睡在靠窗最后一个床位的小女孩,周琪琪,揉着眼睛坐起来,小脸苍白,带着哭腔:“邵老师……我又梦到那个找不到妈妈的弟弟了……他在哭,说井里好冷……”邵青崖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井里好冷?
又是这个梦。
周琪琪连续快一个星期了,每次午睡醒都会说这个。
其他老师只当是小孩子做了噩梦,安抚几句就算了。
但邵青崖不同。
他那过于严密的大脑立刻开始报警:重复性梦境、固定内容、伴随情绪困扰……这不符合这个年龄段儿童梦境的随机性特征。
是心理压力?
家庭因素?
还是……观看了不适宜的影视内容?
他强迫自己忽略掉心头那一丝因为“井”和“冷”这两个字眼而冒出的、不合时宜的寒意。
“梦境是潜意识的活动,不具有现实意义。”
他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用教科书般的语气对周琪琪,也是对自己说,“你只是太想妈妈了。
另外,近期请不要观看涉及水井内容的动画片。”
周琪琪仰着苍白的小脸,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可是……我没有看……邵老师,那个弟弟,他这里也有一颗红色的点点……”她伸出小手指,指向自己的耳垂。
邵青崖感觉自己的耳垂猛地一烫,那点朱砂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几乎是有些失态地猛地后退了半步,呼吸漏了一拍。
冷静!
邵青崖!
科学!
逻辑!
巧合!
一定是巧合!
小孩子观察力敏锐,注意到他耳垂的痣,并投射到了梦境人物身上!
这完全符合荣格的原型理论……大概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那只是巧合。
去洗手间洗漱,准备吃点心。”
然而,他那瞬间的异常反应没有逃过孩子们的眼睛。
原本就有点怕他的小家伙们顿时更安静了,一个个噤若寒蝉,溜着墙根往外走。
保育员王阿姨走进来,看到这堪比默剧的一幕,叹了口气:“邵老师啊,你又把孩子们吓到了。”
邵青崖:“……”他只是在进行正常的师生交流。
下午的点心是红豆椰汁糕和牛奶。
看到那***嫩的红豆糕和白色牛奶,邵青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甜食和粉色,是他的安全屋和充电桩。
他端着自己那份点心,坐在儿童小椅子上——长手长脚的他缩在五颜六色的小家具里,画面看起来既滑稽又有点诡异的和谐——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挖下一块送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有效地安抚了他因为周琪琪的话而有些躁动不安的情绪。
科学证明,糖分能促进多巴胺分泌,缓解焦虑。
嗯,合理。
就在他沉浸在甜食带来的短暂安宁时,生活助理小林哭丧着脸跑了过来:“邵老师!
不好了!
厨房说订的粉红色卡通餐盘送错货了!
送来的是一批……呃……墨绿色的。”
“哐当。”
邵青崖手里的勺子掉在了桌上。
墨、绿、色?
那种深沉、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颜色?
那种总会让他联想到……一些不好的、潮湿的、长满青苔的……东西的颜色?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一个度,连耳垂上的红痣似乎都黯淡了些。
“退、退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必须换粉红色。”
“可是厂家说调货需要三天……三天?!”
邵青崖的声音拔高了一点,随即意识到失态,强行压低,“……不行。
绝对不行。”
没有粉红色餐盘加持,他感觉自己应对这群小麻烦的能量值会首接跌破安全线。
尤其是今天,在经历了周琪琪的“井中弟弟”和耳垂痣之后。
小林看着邵老师瞬间如临大敌、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内心os:至于吗大佬?
不就是餐盘颜色吗?!
您这反应比孩子们挑食还严重啊!
最终,邵青崖动用了他那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和冷脸施加的压力),成功让小林答应立刻自掏腰包去附近超市先买一批粉色临时餐盘应应急。
科学……呃,颜色心理学,也是科学的一种!
邵青崖如此说服自己。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邵青崖几乎是逃离了幼儿园。
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抹冷凝。
他快步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试图将周琪琪的话、那该死的墨绿色餐盘带来的不适感,统统甩在身后。
他的公寓和他的人一样,冷清、整洁、一丝不苟。
极简风格的装修,色调只有白、灰、原木色。
所有物品摆放得规整到堪称变态,角度都经过测量。
这是一个被他精心打造出来的、绝对理性、绝对可控的“科学堡垒”。
在这里,没有怪力乱神,没有黑暗恐惧,只有秩序和逻辑。
他甩掉鞋子(整齐摆放在鞋柜特定角度),脱下外套(挂进衣柜,间距相等),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加了双份糖和牛奶的咖啡,用的是他最喜欢的粉红色马克杯。
捧着温暖的杯子,他坐到电脑前,习惯性地开始搜索“儿童重复性梦境”、“集体潜意识与梦境象征”……屏幕上冷白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然而,“井”这个关键词,像是一个魔咒,总是把他引向一些他极力避免的领域——民俗传说、灵异怪谈……他烦躁地关掉网页,用力过猛,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一个文件夹。
里面的资料散落一地。
大多是些幼儿园的教案、计划书。
但其中一张略微发黄的旧照片,飘了出来,正面朝上落在他脚边。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或者说,是很多年前的他,穿着破旧的***军装,背景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那张脸与现在并无太大区别,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带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沧桑和疲惫。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民国三十年,于湘西。
邵青崖的呼吸一窒。
那段被他深埋的、试图用“记忆混淆”、“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现代医学理论来解释的记忆碎片,总是会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提醒他——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科学。
民国三十年,他应该己经死在了湘西的某场阻击战里。
子弹穿透心脏的感觉,冰冷而清晰。
但他又“活”了。
在堆满尸体的战壕里,莫名其妙地睁开了眼睛。
身体完好无损,连伤疤都没留下。
从此,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
他会受伤,但会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他偶尔会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模糊影子,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低语。
他变得害怕黑暗,害怕高处,害怕所有让他联想到“死亡”和“未知”的事物。
他选择了逃避。
用无数的科学理论武装自己,试图将自己重新塞回“正常人”的范畴。
他频繁更换工作和居住地,避免与任何人产生过深的联系。
选择当幼师,是他最新的尝试。
可是……周琪琪的梦……那个“井里好冷”、“耳垂有红痣”的弟弟……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弯腰,指尖有些发颤地捡起那张老照片。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夜幕彻底降临。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却照不亮邵青崖心底那片越来越大的阴影。
他坚持没有开大灯,只开了桌上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这是他对抗恐惧的方式之一,暴露疗法,科学证明有效……大概吧。
灯光的范围有限,公寓的大部分区域都隐没在昏暗之中。
那些熟悉的家具轮廓变得模糊而陌生,仿佛随时会从中蠕动出什么东西。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阴影,专注于眼前的……呃,一本《儿童发展心理学》。
首到——“嘀嗒。”
一声微弱的水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邵青崖猛地抬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幻觉?
水管声音?
“嘀嗒……嘀嗒……”声音很轻,却极具穿透力,仿佛首接滴落在他的鼓膜上,带着一种粘稠的、阴冷的质感。
而且,这声音……似乎是从厨房方向传来的?
他记得很清楚,他下班回来后根本没有用过水龙头。
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旧了,偶尔会滴水,但他昨天刚亲手拧紧过!
科学来说,不可能!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放下书,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声音又消失了。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自己过于响亮的心跳声。
果然是幻听。
压力太大了。
需要增加糖分摄入。
他试图说服自己。
他站起身,想去厨房再拿点糖果,顺便检查一下水龙头——用科学实践打破疑虑。
他尽可能放轻脚步,走向黑暗的厨房区域。
越是靠近,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腥气,像是……水草和淤泥的味道。
阅读灯的光线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前方的厨房入口像是一个黑暗的洞口。
就在他一只脚踏入厨房区域的瞬间——“嘀嗒。”
声音无比清晰,近在耳边!
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水槽的方向,有一个极其矮小的、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
“谁?!”
邵青崖猛地转头厉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啪!”
他几乎是同时按下了厨房灯的开关。
惨白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空无一人。
水龙头关得紧紧的,干燥无比,没有任何滴水的迹象。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也消失无踪,只剩下厨房清洁剂淡淡的柠檬味。
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邵青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耳垂上的红痣灼热得发烫。
科学无法解释刚才的一切。
他的“科学堡垒”墙壁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缓过神来。
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回到客厅,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电脑屏幕,扫过书桌,最后落在那张被他碰掉的老照片上。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机,手指悬在一个他从未想过会主动联系的号码上空——那是白天保育员王阿姨偷偷塞给他的,说是她老家一个特有名的“大师”,专治各种“疑难怪病”、“小儿夜惊”,据说特别灵验,就是收费有点黑。
邵青崖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了良久。
最终,理性(或者说,残存的、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咬了咬牙,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表情,拨通了那个号码。
心里恶狠狠地想:就当是做个社会调查!
民俗心理学也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
对!
就是这样!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对面传来一个略显慵懒,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年轻男声,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哗啦啦的搓麻将声和奇怪的念咒声?
“喂?
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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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邵青崖:“……”他现在挂电话还来得及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做学术访谈,尽管心跳依旧快得离谱:“你好。
我咨询一下……关于……重复性梦境,以及可能的……环境异响……尤其是,与‘水井’相关的……”电话那头的男声顿了一下,搓麻将的声音似乎也停了。
片刻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慵懒褪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和……某种精准的锐利:“水井啊……听着就又湿又冷,怪不舒服的。
这位先生,您那边,最近是不是还特别倒霉?
比如……老是碰到自己不喜欢的颜色?”
邵青崖的目光,猛地钉死在了桌上那份印着“墨绿色餐盘采购延期通知”的邮件上。
他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