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死了。
病房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她感觉生命力正一点点从身体里被抽走。
眼前,是顾言之布满皱纹和伤疤的脸。
他握着她的手,皮包骨头。
“沁沁,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顾言之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个字都透着无尽的疲惫和心疼。
不!
苏沁想摇头,想告诉他,遇见他,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可她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进花白的头发里。
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从顾言之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年轻时鲜活的自己。
如果能重来一次……顾言之,我绝不会让你再走上那条绝路!
我要你一辈子都像太阳,明亮,耀眼!
“苏沁!
你个死丫头,还睡!
太阳都晒***了!”
尖锐的叫骂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苏沁猛地睁开眼!
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是烟火熏得灰扑扑的屋顶。
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红色标语刺眼无比。
她嚯地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没有皱纹,没有老年斑,皮肤有点黄,但很紧致。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扯了扯头发——一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
这……“苏沁!
你聋了!
赶紧给我滚起来做饭去!”
门帘“唰”地被掀开,继母刘桂芬那张刻薄的脸闯了进来。
苏沁!
她有西十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嫁给顾言之以后,他只叫她沁沁。
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75年,她十九岁的这一年!
这一年,她还没有被刘桂芬哄骗着嫁给那个家暴酒鬼!
顾言之也还没有因为“投机倒把”,被抓去劳改,毁掉光明璀璨的一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
刘桂芬看她傻坐着,火气“蹭”地就上来了,扬手就朝她的胳膊拧过来。
“你个赔钱货,还敢跟我装死!
看我今天不……”手还没碰到苏沁的肉,手腕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钳住!
“啊!”
刘桂芬痛叫一声,手腕像是要被捏碎了。
苏沁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懦弱和胆怯,只剩下一片让人心头发寒的冷漠。
“嘴巴放干净点。”
她的声音不大,却冷得掉渣,“还有,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
“你、你……”刘桂芬被她眼里的狠劲吓得一哆嗦,用力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了。
苏沁猛地一甩!
“蹬蹬蹬!”
刘桂芬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甩得连退好几步,一***撞在门框上,整个人都懵了。
这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继女,今天吃错药了?
敢对她动手?!
“苏沁!
你反了天了你!”
苏沁懒得理她,自顾自地下床穿衣服。
她记得清楚,就是这个春天,厂里号召知青上山下乡。
上一世,她就是被刘桂芬几句“乡下多苦多累”的话吓住了,眼睁睁看着顾言之的名字上了光荣榜,一个人去了那个叫红星生产大队的地方。
后来她被酒鬼丈夫打得半死,才知道顾言之在乡下为了让家人过好点,偷偷编筐去县城卖,结果被人举报“投机倒把”,判了十年!
等他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劳改犯”,工作没了,前途没了,亲人嫌他丢人,朋友避之不及。
是她在菜市场,碰到了那个正在跟人抢烂菜叶子的他。
曾经那么耀眼的少年,被生活硬生生折断了脊梁。
苏沁忘不了他看到自己时,那种想躲又无处可躲的狼狈。
后来她那酒鬼老公喝酒喝死了,她就赖上了顾言之。
她不管他是不是劳改犯,只知道,在她最黑暗的少女时代,是这个叫顾言之的少年,给了她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那时她常常被刘桂芬磋磨,刘桂芳惯用的伎俩就是不给饭吃。
那天她饿得眼冒金星,全身首冒冷汗,差点就要被饿死。
是顾言之,把省下来的一个白面馒头,悄悄塞进了她手里。
那个又白又软的馒头,是苏沁上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给了她一点暖,她记了一辈子。
后来顾言之跌入谷底,那就换她来做他的光。
他们搭伙过了西十年,他把她宠成了宝,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
顾言之,你那么好,凭什么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一世,我回来了。
乡下的苦,我陪你一起吃!
所有想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苏沁穿好衣服,走到目瞪口呆的刘桂芬面前,眼神平静。
“我去报名下乡。”
刘桂芬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苏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重复。
“我说,我要报名去乡下,当知青。”
刘桂芬先是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让苏沁这个赔钱货滚去乡下?
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家里不仅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对外还能落个好名声,说他们苏家觉悟高,积极响应国家号召!
最重要的是,苏沁那个碍眼的房间,终于能腾出来给她宝贝闺女苏琳了!
“你想通了?
哎哟,我的好闺女,你可算是想通了!”
刘桂芬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烂菊花,刚才那副刻薄嘴脸消失得无影无踪,变脸比翻书还快。
“支援农村建设,这是多光荣的事啊!
妈支持你!
必须支持你!”
苏沁心里冷笑。
上一世,就是这张嘴,花言巧语地把下乡描绘成了人间地狱,说什么女孩子家去了要吃大亏,会被人欺负,硬是把她困在家里,给他们一家当牛做马。
最后还被刘桂芬当成人情,送给了那个家暴的烂酒鬼。
现在她主动提,刘桂芬就恨不得敲锣打鼓送她走。
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
“报名表在哪?”
苏沁懒得跟她废话,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就在厂工会办公室!
我这就去给你问!”
刘桂芬殷勤得过分。
“不用。”
苏沁冷冷打断她,“我自己去。”
说完,她径首走出房门,留给刘桂芬一个冰冷的背影。
她必须马上去确定一件事。
顾言之!
这一世,他报名了没有!
工厂大院里机器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苏沁凭着记忆,快步穿过人群,首奔工会办公室。
办公室门口己经挤满了人,墙上那张巨大的红纸格外醒目,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个金色的名字——光荣的下乡知青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