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城,午后的庸乐坊,与往日的安闲静谧不同。
坊西的谭府前,车马簇簇。
仔细观察,会发现午前从城北进入城中的马车,其中的两架静静地停在府门不远处,车辕空空。
仆役丫鬟们不停的往来出入,在往其余几架马车中搬运箱笼包裹,管家低声呵斥,忙碌却不嘈杂,每个人似乎都在有意保持安静,唯恐声音稍大便会惊扰到了什么人。
谭府家主谭章,乃是渔阳城有名的士绅,年近半百,气度雍容。往日从容的神态不见,满面愁容,在方厅之中急躁地踱着步子。
边上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衣衫华贵,容颜不俗,瞅着丈夫急躁地样子,摇头气恼道:“你且安坐一会儿吧,摇来晃去,都把我绕晕了。”
“癸州杜家能连夜将小儿子送去中原,可见此事是真,叫我如何不急!”略作沉吟,又道:“只将熙儿送走,难为上策,待儿子回来,我还有计较,你莫要多嘴!”
妇人闻言,亦是垂首,轻轻叹息。
不多时,仆役来报,“家主,公子自学堂回来了。”
只见管家身后,两名少年疾步进入厅中,跑的满头大汗。正是谭章的独子谭熙及其书童。
两人同年出生,均是一十二岁。
谭熙稍壮,白胖的脸上稚气未脱,气色红润,喘着气嘟囔道:“干什么非要我这个时候回府,不知道我进学的时候,不喜打扰吗!”
“闭嘴!”谭章喝道。
“别以为平日里胡作非为,当你爹不知。杜家的三公子来了,正在客房歇息,你去见见吧。你娘已将行囊收拾好了,待车马准备妥当,为父亲自送你去豫州白龙寺,拜谒观霖大师。”
“原来是杜三到了,好久没见了。”
谭熙想起去年杜三郎自癸州带来送给他的雏鹰,喜不自胜,正要抬腿去后院,突然听见老爹嘴里说什么“白龙寺”,什么“观霖大师”。于是大惊道:“爹啊,你要送儿去当和尚!”
“胡言乱语什么?快去吧,你娘自会与你分说。”
谭熙听罢,怏怏不语,刚欲跟着母亲去后堂。却听父亲又道:“谭平留下,我有话说。”
谭平就是谭熙的书童,本名苏平,自幼丧母,六年前父亲病故,为安葬亡父,卖身为奴,成为谭府的书童,却连姓氏也被剥夺了。
一身小号的家丁服饰穿在身上,虽与谭熙同岁,身形却略显单薄。相貌虽不是多么出众,却白皙清秀,圆脸上表情平淡,只是一双漆黑的眼珠里,偶有异彩闪过。平日里沉默寡言,很是听话。
此时闻听家主叫自己的名字,略显诧异。躬身道:“不知家主有何吩咐。”
谭熙也不走了,好奇地望着自己的的老爹,等待父亲发话。被谭章瞪了一眼,才又跟着母亲走了。
谭章沉吟半晌,方道:“你入我谭府也有六年了吧!”
“回禀家主,确是六年。谭平自襁褓之时失恃,六岁失怙,乃是仰赖谭府庇佑,才能存活至今。”
回答有礼,言之有序,不禁令谭章讶异,观此子言谈,亦不知自己一时之念,究竟对错几何。想起自己不学无术的儿子,又是一阵气闷。
然祸事临头,纵是不忍,又徒呼奈何。遂硬起心肠,继续道:“我欲送公子至豫州求学,我与公子走后,夫人跟前难免少人孝敬,家中产业亦需有人料理,我观你敦厚仁义,甚为喜爱,所以,我与夫人商议,意欲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谭平大感惊诧,却并未表露。
暗忖自己一介孤儿,得蒙谭家收留,为生计故,委身于此成为人家的书童,虽是身份低贱,却可免流离之苦,苟活一时。如今谭家不知因何变故,却又欲收自己为义子,任谭平想破头颅,也猜不出谭府家主打的什么算盘。可是如今谭家家主话已出口,自己一介书童,又哪有资格推拒。
谭章见谭平久不表态,只是低头思索,心中大为不悦,料想自己以家主之尊,亲口欲收你为子,是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哪容你在我面前踌躇不决。可是事态紧急,此事又不得不为。
于是按下心思,温声问道:“你可是有甚疑虑?”
谭平心知此事不容自己拒绝,于是答道:“蒙家主错爱,不以谭平童仆之身见嫌,多谢家主!”
谭章见此事已成,心中略松口气,对谭平言道:“既如此,自今日起,你就是我谭家之子,仍以谭平为名,一应吃穿用度及仆从,都与公子相同,管家自会安排,稍后便行入门认子之礼。”
如此,本是书童的谭平,半个时辰之间,草草举行认子大礼,参拜了义父义母,一跃成为谭府的公子。
谭家父子远行在即,谭平与义母于府门前相送。
谭熙眼见自己的书童谭平成为了自己的兄弟,亦喜亦悲。
喜的是,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兄弟,背起黑锅来,显然要比书童更为方便。悲的是,若再如从前一般对其呼来喝去,恐为不妥。
然少年心性,须臾之间又想,此去豫州,要与父亲同行,老爹向来严厉,这一路上又不知要挨多少训斥。
上车之际,顾不得父亲催促,母亲垂泪,将殷殷望着自己的便宜兄弟谭平拉到一边,趴在耳边细细嘱托道:“谭平吾弟,待兄走后,你要记得定时喂养的我的鳞首鹦哥,待兄归来,一定要亲耳听见它诵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又压低声音道:“莫忘了替我告诉云府的小娘子,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定要等我!”
“还有,替我告诉张家小子,我和他的赌约,半年后重新来过!”
谭平躬身聆听,频频点头。
谭章等得甚是急躁,怒从心头起,对儿子吼道:“还不上车,迁延什么,再不走太阳落山了。”
谭熙拍拍谭平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在叮嘱谭平,勿要以我为念,当用功读书,时时孝敬母亲!”
谭夫人听罢,只觉儿子一瞬间长大,老怀畅慰之下,忽想起此去豫州山高路远,又是一番垂泪不舍。
谭平只是暗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