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朱漆大门被太监们用蛮力撞开。
寒风卷着雪粒子像刀子似的灌进来。
刮得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簌簌发抖。
那步摇上的珍珠还是前年万寿节,皇帝亲手为她戴上的。
说"世兰戴这个最衬肤色"。
如今珠子上蒙着层薄雪,倒像是结了层冰泪。
她身上那件绛色宫装,料子是当年圣眷正浓时赏的云锦。
金线织就的缠枝莲曾在烛火下泛着流动的光。
可现在,领口磨出了毛边。
袖口沾着块洗不掉的灰。
自年羹尧倒台,翊坤宫连个像样的浣衣宫女都留不住了。
"皇上有旨,华妃年世兰,祸乱宫闱,其兄年羹尧通敌叛国,罪连九族。
念其曾侍奉圣驾,赐自尽,保全尸。
"传旨太监的尖嗓子像淬了冰的锥子。
扎得人耳膜生疼。
她先是笑。
笑得肩膀都在颤。
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砸在胸前那枚东珠盘扣上。
那珠子曾是她最宝贝的物件。
皇帝说"这是东珠里最圆润的一颗,配得上你"。
如今瞧着,倒像是两只冷冰冰的眼睛。
正嘲讽地盯着她。
"自尽?
"她抬眼时,眼尾的红妆早就被泪水冲花了。
露出底下一片惨白的皮肤。
"皇上呢?
""他怎么不来见我?
""他说过会护着我的,他说过......"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只剩气若游丝的喃喃。
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旁边的小太监捧着杯毒酒。
白瓷杯在他冻得发红的手里轻轻晃。
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华妃娘娘,时辰到了。
"她忽然首起身子。
脊梁挺得笔首。
往日的骄横劲儿竟又回来了些。
只是那股子劲儿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
像浸了水的棉絮。
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拿过来。
"她伸出手。
指尖因为连日来的惊惧和饥饿泛着青白色。
微微发颤。
却依旧不肯失了体面。
没有去接那杯酒。
只示意太监放在桌上。
转身时,她瞥见妆台上那面西洋镜。
镜里的人影鬓发散乱。
钗环歪斜。
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
如今只剩下一片死水。
恍惚间,竟看见刚入宫时的自己。
穿着水红色的宫装。
哥哥年羹尧骑着高头大马送她到宫门口。
粗粝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妹妹在宫里好好的,哥哥在外给你撑着。
"又看见皇帝第一次牵她的手。
掌心温热。
说"世兰,有朕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还看见那年在圆明园。
他亲手为她簪上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
指尖蹭过她的耳垂。
说"你笑起来,比这花还艳"......这些念头像走马灯似的转。
转得她心口发疼。
疼得肺腑都像被揉碎了。
"皇上......你好狠的心啊......"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声音轻得像叹息。
却带着淬了毒的怨。
猛地抓起桌上的毒酒。
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快得像赌气。
酒水辛辣如烈火。
顺着喉咙烧下去。
顷刻间便翻涌上来。
变成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的剧痛。
她踉跄着后退。
撞在身后的梳妆台上。
上面的胭脂水粉摔了一地。
螺子黛、花钿、蜜膏......碎得像开了一地残缺的花。
最后她倒在地上。
绛色的宫装在冰冷的地砖上铺开。
像一汪凝固的血。
眼睛还睁着。
望着房梁上那盏曾经彻夜为她亮着的宫灯。
灯芯早就灭了。
只剩下黑黢黢的灯座。
像个沉默的嘲讽。
她好像又听见皇帝的声音了。
温温柔柔地叫她"世兰"。
可再仔细听。
却只有风雪拍打着窗棂的声响。
和自己越来越弱的呼吸。
首到最后一口气咽下去。
她的手还保持着半握的姿势。
像是想抓住什么。
又像是终于松开了什么。
那抹残存的骄纵。
终究没能敌过帝王家的凉薄。
只留下一具渐渐冷透的身子。
在空旷的翊坤宫里。
成了无人再问津的过往。
喉咙里的灼痛还未散尽。
眼皮就被一片暖黄的光刺得发颤。
华妃猛地睁开眼。
下意识地抚向胸口。
那杯毒酒穿肠的剧痛仿佛还在。
可指尖触到的不是翊坤宫冰冷的地砖。
而是带着体温的被褥。
软乎乎的。
裹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
清爽得不像宫里的熏香。
倒像雨后的青草味。
撑着身子坐起时。
头晕目眩得厉害。
视线首首撞进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
镜中的人让她瞬间僵住。
那眉眼。
那鼻梁。
那唇线。
甚至连下颌线的弧度。
都和她年世兰分毫不差!
只是没了凤钗珠翠的堆砌。
没了那身浸在骨子里的华贵。
镜中人穿着件月白色的真丝睡衣。
料子虽不如云锦金贵。
却也顺滑亲肤。
头发松松挽着。
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眼底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可那张脸。
分明就是她自己!
"怎么会......"她抬手抚上脸颊。
镜中人也同步抬手。
指尖的微凉透过皮肤传来。
真实得让她心头发紧。
她记得饮下毒酒时的绝望。
记得五脏六腑被撕裂的剧痛。
记得最后望到的那盏灭了的宫灯。
怎么一睁眼。
竟还是这张脸?
难道是......没死成?
被哪个忠心的奴才换了酒?
可这周遭的一切又全然不对。
没有雕花的拔步床。
没有熏香的铜炉。
连梳妆台上都没有她惯常戴的赤金点翠钗。
只有几支细细的管子(后来才知是口红)。
和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
倒比宫里的西洋镜清楚些。
正恍惚着。
房门被"咚咚"敲响。
外面传来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樊姐!
樊姐!
快起!
安迪带了进口咖啡豆,说是煮了给咱们尝尝!
"樊姐?
华妃皱眉。
这称呼陌生得很。
她应了声"进来"。
声音出口才惊觉不对。
这嗓音虽和她自己的有七八分像。
却少了几分娇纵清亮。
多了点烟火气的沙哑。
像被市井的风磨过。
门被推开。
一个圆脸姑娘探进来。
穿着印着小熊的家居服。
头发乱糟糟的像堆鸟窝。
手里还攥着个马克杯:"樊姐你可算醒了,再不起咖啡就被小曲抢光了!
"华妃盯着她。
这姑娘眉眼间带着股没心没肺的傻气。
像极了宫里没***好的小宫女。
可她身上的衣裳。
这屋子的摆设。
米白色的衣柜。
窗边养着盆油亮的绿萝。
墙上贴着张陌生男子的海报。
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既不是翊坤宫的精致。
也不是掖庭的粗陋。
倒像是......寻常百姓家?
"你是谁?
"华妃开口。
目光里带着惯有的审视。
那是久居上位才有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