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密

“相思血泪抛红豆，春柳春花满画楼。

               ——《红豆曲》楔子·一梦谁醒——“凡间之事美中不足，

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么？”——“我要去。

”这振聋发聩之问，这斩钉截铁之答，常在我魂梦深处萦回。彼时懵懂听去，只觉言语玄奥，

如今身陷这“万境归空”的迷局之中，方知字字皆是谶语，句句皆是宿命。红楼一梦，

万艳同悲。而我，便是那飘零于千红万艳之间，最早凋零的一抹孤魂——林黛玉。

我名为黛玉，字颦颦。此“颦颦”二字，并非父母所赐，亦非师长相授。

乃是初入这雕梁画栋、富贵逼人的荣国府，

与那位衔玉而诞、被阖府上下捧作凤凰的宝二爷初见时，他脱口而出所赠。彼时，

我正怯生生立于外祖母贾母身侧，于满室锦簇花团、珠环翠绕之中，

深感自己一身的素净与四周锦绣繁星格格不入。心中思绪纷乱，愁绪暗结，

眉尖便不自觉地笼起一缕轻烟。他便那样定定地瞧着我，

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仿佛穿透了世俗皮相，忽而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一语未了，

又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众人不解，

他笑言：“《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

取用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自此，“颦儿”便成了贾府上下唤我的通称。这字，

便如一枚烙印，烙在了我的名字之上，也似一道无形的丝线，

将我与那位表兄的命运悄然系在了一起。那时，我仅以为他是位与众不同的贵公子，

言语跳脱，心思奇巧。哪里能料，这萍水相逢，

竟会在日后掀起那般惊心动魄、彻骨生寒的波澜？前世今生的因缘纠缠，

竟在初见的一句笑语里，已埋下了泣血悲歌的伏笔。一·孤雏入樊笼我本是姑苏林家之女，

父亲林如海，乃探花出身，官居巡盐御史。母亲贾敏，是这荣国府史太君嫡亲的女儿，

也曾是掌上明珠，也曾是书香环绕。奈何天妒红颜，母亲在我幼年便香消玉殒。从此，

父亲的心便似被剜去了一半，鸿鹄之志，青云之路，成了他唯一寄托，对我虽有慈爱，

却更多是疏离与无能为力的哀伤。林家虽清贵，终究人口寥落，父亲常年宦海沉浮，

偌大家宅，唯余孤女弱仆，更显得形影相吊。父亲担忧我无人教导、无人照拂，

加之他自觉心力交瘁，难以周全，便在我六七岁时，狠下心肠，将我送至京都外祖母家寄养。

此举，虽是无奈，却也寄托了他对我的深切期望，愿我能在贾府得到更好的庇护和教养。

犹记离乡那日，姑苏城烟雨迷蒙，瘦西湖畔杨柳依依，冷冽的风敲打着离乡人的心。

可它们终归只是这尘世一景，又怎能懂得人间的离愁别绪。船行水上，橹声咿呀，

两岸黛瓦白墙缓缓退去。我立于船头，怀中紧紧抱着母亲生前最爱的几卷旧书，

听着岸边渺茫的送别声，泪如断珠。那扬子江的浩渺烟波，不是归途，

是通往一个全然未知的、金玉其外的富贵之乡。父亲站在码头，

身影在蒙蒙细雨中愈发显得单薄萧索，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愧疚，

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托付。他自然知那贾府是何等煊赫繁华之地，也知那锦绣堆里，

人情世故何等复杂艰深。孤女寄人篱下，前程何等渺茫？这一别，竟成永诀。

后来父亲亦追随母亲而去，我在世间最后一点根脉，彻底断绝，竟真真成了无根浮萍。

初入荣国府，其富贵景象，可谓惊心动魄。乌油大门，峥嵘兽头，门前蹲着石狮子，

华冠丽服之人于前门站成一列又一列。进入垂花门，两边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

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

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

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皆是此前从未见过，甚至都未曾耳闻的世间罕物。台矶之上，

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我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

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外祖母史太君见我，未语泪先流。她一把将我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我也情难自禁，失声痛哭起来。左右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外祖母鬓发如银，慈眉善目，

眼中的怜惜是真切的。她摩挲着我的肩背，反复念叨着我早逝的母亲，说：“我这些儿女，

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众人劝解方止。外祖母又指着众人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

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我一一拜见了。又见几个姊妹，皆是一等一的品貌，

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顾盼神飞，见之忘俗；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她们待我亦极亲厚，尤其是探春，言语爽利，颇有几分男儿气概。然而，

这满堂的热闹与关切之下，我心中那份孤寂与惶恐，却如寒冰般刺骨。我深知，

这份热闹是贾府的，终归不是我的，众人的关切只是出于对老太太的孝顺和对客人的礼貌，

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尽量不招惹到其他人为好。吃饭时，

看碗箸如何摆放，看长辈如何举箸；行走时，留心脚下，莫要踩了裙裾失了仪态；说话时，

思量再三，唯恐词不达意或言语轻狂惹人厌憎。丫头婆子们看似恭敬的眼神背后，

也藏着打量、比较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想来也合情合理，于她们而言，

我不过是一个投奔而来的孤女罢了，是这富丽堂皇的府厅里为数不多的“外人”。

这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感觉，从踏入贾府的第一刻起，便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底色。那份“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高向往，

在这繁文缛节与现实差距的夹缝中，愈发显得苍白而孤绝。

二·宿命初相见便是在这般的境况之下，

我见到了他——那个注定将要在我生命里刻下最深刻烙印的人——贾宝玉。彼时，

他正往庙里还愿归来，一进门，便如一阵带着花香的清风，吹散了堂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他身上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

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真是“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

悉堆眼角”。外祖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

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

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

你又何曾见过她？”宝玉解释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大笑：“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这“旧相识”、“远别重逢”，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我懵懂的心弦上，

激起一阵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他那双清澈见底、毫无世俗尘埃的眼眸，

那样坦然地、带着某种近乎宿命般的笃定望着我，让我一瞬间恍惚起来，

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深处，在遥远的三生石畔，

确曾有过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句问候。萍与水，原是无根相逢，转瞬即逝，

可在他这一语之下，竟化作了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因缘际会。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奇异，

以至于我忘记了初来乍到的局促，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任由那份莫名的暖流在心底悄然蔓延。

他问我有字否，我答无。他便兴致勃勃地说出那番“西方有石名黛”的典故，以此赠字。

旁人都道他杜撰、荒唐，我却在那瞬间，感到了一种被真正“看见”的触动。他看见的，

不是我寄人篱下的身份，不是我刻意维持的礼仪，而是我眉间那缕挥之不去的轻愁，

是我骨子里那份与众不同的清冷气质。这不同于外祖母的怜惜，不同于姊妹们的友善，

这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虽然彼时尚且模糊不清。初次的交集，

便在宝玉因听说我也没有那“劳什子”玉而发狂摔玉的惊天动地中结束。众人惊慌失措，

他却被袭人等哄劝着戴上玉睡去。外祖母安置我住在碧纱橱内，宝玉则在橱外大床上。

夜深人静，听着外间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心中五味杂陈。这金尊玉贵的公子，

性情竟如此奇特乖张。他厌恶那象征身份、被众人视若珍宝的通灵宝玉，视之为束缚，

这与我在这锦绣牢笼中感受到的压抑，何其相似？那“旧相识”的话语，又在我心头盘桓。

这一日的惊涛骇浪，让我初次窥见这富贵温柔乡下涌动的暗流，也让我对这个表兄，

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好奇与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亲近。三·潇湘馆里觅清凉自此，

我便在贾府这艘巨大的华美舟船上安顿下来。外祖母疼惜我，尽心尽力安排我的饮食起居，

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我与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

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如影随形。贾府钟鸣鼎食，金玉满堂，

其豪奢程度，远超我在姑苏的想象。一道茄鲞，要用多少只鸡来配；一碗莲叶羹，

模具精巧无比，价值不菲。丫头婆子穿绸裹缎，寻常器物皆非金即玉。纵使外祖母宠爱，

各房主母、姊妹和气，也总有那些小人，于背后嚼舌根。或是说我孤高清傲，

目无下尘；或是议论我多愁善感，身子孱弱；更有甚者，揣度我林家或已败落，

才赖在亲戚家不走。这些风言风语，偶尔飘入耳中，便如细针扎心，却又不能发作，

只能强自隐忍，化作更深的沉默与疏离。荣华富贵，于我不过镜花水月，万人簇拥的繁华，

亦如隔岸观火。唯有浸淫于诗书笔墨之间，才能寻得一方属于自己的清凉净土。大观园建成，

我择了那几竿翠竹掩映、曲径通幽的潇湘馆居住。爱那竹子之清雅劲节，竿竿青翠欲滴，

风过处龙吟细细，雨过时凤尾森森。馆内陈设亦是素净雅致，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设笔砚，

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远离了那些喧闹的筵席、应酬，在这竹影婆娑的馆内，

我才能感到一丝喘息。伏案读书，或与古圣先贤对话；临窗抚琴，

寄情丝于七弦之上；或展薛涛笺，研酽酽墨，写下心中的块垒与幽思。“质本洁来还洁去”，

这不仅仅是诗句，更是我立身安命的根本。在这浊世之中，我无力改变什么，

只能紧紧守住内心这一方洁净，纵使寄人篱下，亦不可失却风骨。为何女子定不如男？

我偏要以诗才证明，女子之智识情怀，可凌驾于须眉浊物之上。虽不免遭人侧目，

讥讽我“恃才傲物”，可我行我素，不改初衷。这满腹诗书，

便是我抵御这世情凉薄、维护尊严的最后甲胄。四·灵犀一点通岁月如流，无声浸润。

在这偌大的贾府中，我渐渐熟悉了每个人的脾性，也愈发清晰地感到，那位表兄宝玉，

确乎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他厌恶仕途经济，视科举功名为粪土，

常道那些“禄蠹”之言污浊不堪。他讨厌世俗的礼法规矩，

尤其厌恶那些束缚女子的所谓“妇德”。他尊重身边每一个女子，无论小姐丫鬟，

皆视为“水做的骨肉”，认为天地灵秀，独钟于女儿。他愿意为平儿理妆，替香菱换裙，

怜惜芳官受气，甚至珍视晴雯撕扇的娇嗔。这份对女性的尊重与怜惜，在那个时代，

在那个阶层的公子哥儿身上，显得如此珍贵，如此耀眼。我们之间的交集，也愈发深了。

海棠诗社的雅集，是我们才思碰撞的火花。他总说我诗作最是奇绝清逸，

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赞其“风流别致”；而我虽常笑他“不通”，

却也暗自欣赏他那份不羁与灵性，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的凄清之句，

亦能道出几分我的心事。春日暮色中，共读《西厢》，

那些“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的句子，如电光石火，映照着我与他心头的隐秘情愫，

令人面红心跳，又觉字字珠玑。潇湘馆里，他常跑来闲坐，或谈论诗词，或品评书画，

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看我读书、抚琴，或是替我磨墨、收拾书案。窗外竹影摇曳，

室内静谧安详，唯有彼此的心跳，在无声地应和。他懂我眉间的轻愁，

知我每每落泪并非矫情，而是这身世飘零、寄人篱下的无奈与悲凉。他会在众人玩笑热闹时，

留意到我悄然离席的落寞背影；他会在我不适咳嗽时，流露出真切的担忧，

反复叮嘱紫鹃好生伺候；他会在那些流言蜚语刺痛我时，用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替我解围，

那眼神里是明明白白的安慰与支持。他之于我，便如这潇湘馆外的翠竹，挺拔清雅，

带来一片清凉的绿荫，让我这株离了故土的弱草，得以喘息。渐渐地，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底滋生、蔓延。那不再是初时的好奇与亲近，

而是一种更深的依恋与牵念。看见他与其他姊妹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