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生物钟像一台精密的瑞士钟表，准时唤醒了陈屿。
窗外，天色是深沉的墨蓝，城市还在酣睡，唯有几缕遥远的路灯光线，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纹路。他没有丝毫赖床的欲望，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轻柔得像一只猫，生怕惊扰了身边仍在沉睡的妻子，林清雪。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走进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轮廓分明但略带疲惫的脸。曾经，这张脸上洋溢着的是属于天才建筑设计师的飞扬神采与不羁，眼角眉梢都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二十六岁便拿下了国内建筑界的最高荣誉“梁思成建筑奖”的青年奖，被誉为行业内最具灵气的新星。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一颗璀璨的星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构建出属于自己的王国。
然而三年前，为了支持林清雪创立自己的科技公司“启航科技”，他毅然决然地按下了自己事业的暂停键。林清雪有野心，有能力，却缺乏初创期的稳定后方。于是，他选择成为那个后方，从一个城市的设计师，转变成了她一个人生活的“总设计师”。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的声音被他刻意调到最小。洗漱完毕后，他走进开放式厨房，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早已烂熟于心，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第一步，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就切好的柠檬片，放入玻璃杯中，冲入恒温机里设定好的45摄氏度温水。这是林清雪起床后要喝的第一杯水，温度必须刚刚好，既能唤醒肠胃，又不会***。
第二步，将她今天要穿的香奈儿定制西装从衣帽间取出，用蒸汽挂烫机仔细熨烫。他专注的神情，不亚于当年在绘制一张精密的设计图。他要确保衣物的每一寸布料都平整如新，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连袖口的缝线都要笔直挺括。这套西装代表着她的门面，是她身为“林总”的铠甲。
第三步，准备早餐。烤箱里是提前一夜用低温发酵好的全麦面包，此刻正散发出淡淡的麦香。平底锅上煎着单面太阳蛋，蛋黄必须是流心的，蛋白的边缘则要带着一丝微焦的脆感。旁边的奶锅里，牛奶在即将沸腾的前一秒被关掉火候，倒入精致的骨瓷杯中。沙拉里的蔬菜是他昨天亲自去有机农场挑选的，用纯净水浸泡过，淋上他亲手调制的油醋汁。
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像一首为她谱写的、无声的交响曲。每一个音符，都是他对她无言的爱与支持。
做完这一切，时间刚好是六点四十五分。他将早餐摆放在餐桌上，然后上楼，在预设的七点闹钟响起前五分钟，走进卧室。
林清雪依然睡着，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睡颜宁静而美丽。她是一个天生的掌控者，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和强势。陈屿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主动给予的亲昵。
七点整，闹钟响起。林清雪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在最初的几秒是迷茫的，像笼着一层薄雾的湖面，但很快，那层雾气便散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清明与疏离。
“早。”她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早。”陈屿微笑着回应，将床头那杯温度正好的柠檬水递给她，“今天有一个临时加进来的晨会，九点开始，我已经帮你把资料整理好放在公文包里了。”
林清雪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点了点头，一个单音节的“嗯”字，便是对他所有付出的回应。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他的无微不至，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自然到无需特别留意，更无需感谢。
她起床，洗漱，换上他准备好的衣服。陈屿站在她身后，熟练地为她整理好衬衫的领口，抚平西装外套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颈后的肌肤，细腻而微凉。
就在那一瞬间，透过衣帽间的穿衣镜，陈屿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其罕见的、或许是源于疲惫的柔和。那眼神不再是女总裁的锐利，而是一个普通女人的倦怠。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希望如藤蔓般悄然滋生。或许，她并非感受不到他的付出，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许，在这层坚硬的冰壳之下，依然藏着三年前那个会对他说“有你真好”的女孩。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正想说些什么，打破这清晨的宁静。
然而，就在这时，林清雪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一条消息推送。
陈屿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却瞬间凝固了。
那手机壁纸，不是他们两人的合照，也不是任何风景，而是一张略带岁月感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大学的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片里，年轻的林清雪笑得灿烂而明媚，那种毫无防备、发自内心的笑容，是陈屿在结婚后就再也没见过的。而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生，穿着白衬衫，眉目清朗，笑容温和，正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宠溺。
那个男人，陈屿认识。
沈哲。林清雪的大学学长，她口中那个“最懂她”的人，是她从未宣之于口，却早已在他心中扎下无数根刺的“白月光”。
几乎是在手机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林清雪眼中那丝刚刚浮现的柔和，瞬间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遥远、怀念，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刻的眷恋。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一把将手机屏幕按熄，然后反扣在桌面上。
这个动作，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瞬间掐断了清晨所有温馨的旋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陈屿为她整理领口的手僵在半空中，嘴角的微笑也一点点变得苦涩。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问不出口。
原来，他精心谱写的交响曲，永远都敌不过她心中那首从未停止过的、关于另一个人的咏叹调。他以为的温存，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林清雪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她避开陈屿的目光，拿起公文包，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我走了。”
“早餐……”陈屿的声音有些干涩。
“没时间了，路上随便买点。”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室。
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而决绝，从楼上到楼下，再到玄关，最后是防盗门“咔哒”一声的轻响。
整个别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屿缓缓放下手，走到餐桌前。桌上，那份为她精心准备的早餐还冒着热气，太阳蛋的流心蛋黄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拉开椅子，一个人默默地坐下，拿起刀叉，将那份完美的早餐，一口一口，机械地送进自己嘴里。
食物的味道，是苦的。
傍晚，华灯初上。
陈屿站在“La Lune”法式餐厅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这里是全市最难预订的餐厅之一，林清雪曾经提过一次她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为了今天，他提前一个月就订下了这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这是他们结婚时，他送给自己的礼物。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半，约定的时间是七点。
他并不着急，拿出手机，给林清雪发了条微信：“路上堵车吗？不急，慢慢来。”
他知道她很忙，启航科技正处在C轮融资的关键时期，她身上的压力比山还重。他早已习惯了等待，也心甘情愿地等待。
桌上，除了餐厅精致的餐具外，还有一个小巧的蛋糕盒。这是他今天下午花了整整四个小时亲手做的。蛋糕的款式，是他特意托人打听，复刻了林清雪童年时最爱吃、但早已停产的那家老牌蛋糕店的招牌“雪域之梦”。他记得她有一次在看老照片时，指着一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怀念，说：“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蛋糕了，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他记住了。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的过去，他虽然未能参与，但他愿意用心去弥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餐厅里的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悠扬的小提琴曲也循环播放了好几遍。陈屿面前的水杯被侍者加了三次水，他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耐心地等待着。
八点半，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而是一条冰冷的短信，来自林清雪。
“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要开到很晚，今晚不回了。你自己吃饭吧。”
陈屿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又是会议。似乎每一次重要的日子，她的世界里总有开不完的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失落，回拨了她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要被挂断时，终于被接通了。
“喂？”林清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背景里隐约有嘈杂的人声。
“清雪，是我。”陈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会议很重要吗？要开到多晚？我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种更加不耐烦的语气：“跟你说了很紧急，是关于融资的细节。你别等了，早点休息。”
“可是今天……”
“陈屿！”她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训斥的意味，“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公司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你能不能体谅一下？”
说完，她便径直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忙音，陈屿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他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体谅？三年来，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社交，放弃了所有的骄傲，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家里，投入到她的身上，这难道还不够体谅吗？
他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或许她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或许她此刻正焦头烂额。他应该去看看她，至少，把这份他亲手做的蛋糕送到她手上。
他结了账，拎着那个承载了他一下午心血的蛋糕盒，驱车前往启航科技所在的***。
公司的前台已经下班了，他刷了林清雪给他的备用门禁卡，走了进去。办公区里一片漆黑，只有总裁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还亮着灯。
他乘坐电梯来到顶层，刚走出电梯门，就看到了林清雪的特助张萌。张萌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惊讶又有些为难的神色。
“陈……陈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来给清雪送点东西。”陈屿扬了扬手中的蛋糕盒，微笑着说，“她在开会吗？”
“呃……林总她……”张萌的眼神有些闪躲，支支吾吾地说，“林总在会客，可能……不太方便。”
陈屿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他越过张萌，朝总裁办公室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隔音效果极好，但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办公室里，柔和的灯光下，林清雪正坐在沙发上。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开会的严肃和疲惫，反而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愉悦的笑容。而在她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气质儒雅，谈吐风趣。即使隔着玻璃，陈屿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与从容。
正是今天清晨，他在林清雪手机壁纸上看到的那个男人。
沈哲。
他回来了。
他们似乎在聊着什么开心的话题，林清雪笑得前仰后合，甚至伸手轻轻捶了一下沈哲的肩膀，动作亲昵自然，毫无芥蒂。
那样的笑容，那样放松的姿态，是陈屿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
原来，她所谓的“紧急会议”，就是和她的白月光相谈甚欢。
原来，她所谓的“不回了”，是不想让他打扰她的久别重逢。
陈屿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他手中的蛋糕盒，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与愚蠢。
他精心准备的纪念日，他亲手复刻的童年味道，在他满心欢喜地等待时，她却用一个拙劣的谎言，将他摒弃在外，与另一个男人分享着属于他们的过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在这场名为婚姻的独角戏里，他只是一个负责搭建舞台、准备道具的小丑。而真正的主角，从来都不是他。
他没有进去，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将那个还未被打开的蛋糕盒，轻轻地放在了电梯口旁的垃圾桶上。
然后，他按下了下行键，走进了那片将他与光明隔绝的、冰冷的金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