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周小鱼,从皮肤钻进骨头缝里,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意识。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沉重地挤压着她的眼皮、口鼻、西肢百骸。
耳朵里是死寂的嗡鸣,隔绝了所有声音,只有溺水前最后灌入的湖水,带着泥沙的腥涩,在喉咙和鼻腔里火烧火燎。
她好像沉了很久很久,向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坠落。
爷爷嘴角那抹平静释然的微笑,在浓稠的黑暗中忽明忽灭,像水底飘摇的鬼火,最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爷爷!”
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胸腔,冰冷的湖水混合着胃里的酸水呛咳出来,溅在湿透的衣襟上。
视线模糊,眼前是剧烈晃动的、湿漉漉的船板木纹,还有一线灰白阴沉的天空,在剧烈摇晃的视野边缘时隐时现。
她还活着。
在船里。
小船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在浑浊翻涌的湖水中剧烈地颠簸、旋转。
船舱里积了半尺深的冷水,冰冷刺骨,浸泡着她的腰身。
船尾的乌篷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破布和断裂的竹骨耷拉下来,像垂死的翅膀。
船身各处都传来令人心颤的***,木板在巨大的应力下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
“爷爷……”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腥和绝望的铁锈味。
小鱼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西肢百骸都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后背撞击乌篷的地方,闷痛得让她眼前发黑。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湿滑的船帮,才勉强撑起上半身,冰冷的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淌下。
视野终于清晰了一些。
没有匪船。
身后那片水域,只有一片狼藉的、尚未平息的水面。
浑浊的湖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翻涌着巨大的、不规则的漩涡和乱流。
破碎的木板、撕裂的帆布、散乱的缆绳、甚至几只翻着白肚的死鱼,在浑浊的浪沫中沉浮、旋转。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和铁锈混合的腥味。
三艘狰狞的匪船,连同上面那些张牙舞爪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一场短暂而暴烈的噩梦,只留下这片被粗暴蹂躏过的水域作为证据。
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巨大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小鱼的心。
她猛地回头,目光在狭小的船舱里疯狂搜寻。
船尾。
空空荡荡。
只有那支沉重的长桨,孤零零地躺在积水的船板上,随着小船的摇晃无助地滑动。
桨柄上,残留着几道深色的、被汗水和水渍晕开的印记,那是爷爷最后紧握的地方。
“爷爷——!”
凄厉的呼喊撕裂了喉咙,带着血沫的腥甜,在空旷而狼藉的湖面上绝望地回荡。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穿过破损乌篷的呜咽,和湖水拍打残破船舷的、空洞的哗啦声。
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瞬间淹没了她。
小鱼连滚爬爬地扑向船尾,双手疯狂地在冰冷的积水里摸索,抓到的只有湿滑的木头和断裂的网绳。
她半个身子探出船舷,不顾一切地望向那仍在翻腾的、吞噬一切的浑浊水面。
“爷爷!
你在哪儿!
爷爷——!”
哭声己经不成调子,被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浑浊的水面下,除了翻滚的泥沙和破碎的杂物,什么都没有。
那个如山般沉默、如磐石般坚韧的背影,消失了。
连同他那最后那抹平静的微笑,一起沉入了这片冰冷的、刚刚吞噬了匪船的湖水深处。
“沉船涡……”一个冰冷的名字从小鱼颤抖的嘴唇里滑出。
十年前,爷爷在这里撞沉了匪首的船,奇迹生还。
十年后的今天,他再次在这里,用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动了那恐怖的水下力量,覆灭了匪船,也……葬送了自己?
是为了保护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她的心脏,然后疯狂搅动。
比湖水的冰冷更刺骨,比身体的疼痛更尖锐。
是她……是她引来了湖匪!
是她拖累了爷爷!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跟来,如果不是她收网慢了一步,如果……巨大的自责和悲伤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将她拖入更深的冰冷深渊。
她瘫坐在冰冷的积水中,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湖水,糊了满脸。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风渐渐小了,翻腾的水面也慢慢平息下来,只留下大片浑浊的油污和漂浮的垃圾,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灾难。
乌云低垂,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天幕压着同样铅灰色的湖面,让人透不过气。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顽强地在小鱼濒临崩溃的意识中亮起。
她不能死在这里。
爷爷用命换来的这条船,这条命,不能就这样丢在沉船涡。
活下去。
为了爷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灭顶的悲伤。
她咬着牙,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死死抓住那支滑动的船桨。
船桨冰冷沉重,几乎脱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将船桨拖到船尾,模仿着爷爷的样子,将它卡在船舷的桨叉上。
“呼……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
她尝试着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扑通一声又跪倒在积水中,冰冷刺骨。
不行。
不能倒下。
她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她不再试图站立,而是就着跪在积水里的姿势,双手紧紧握住湿滑的船桨柄。
回忆着爷爷划桨的姿势,腰腹发力,手臂用力向后拉动!
“嘎——吱!”
木桨深深插入浑浊的水中,搅起一团泥浪。
小船猛地一震,船头艰难地摆了一下,却并未前进多少。
反作用力将她狠狠甩向另一侧船舷,额头咚地一声撞在木板上,眼前金星乱冒。
疼。
浑身都疼。
力气像被抽干了。
她趴在船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积水浸透了前胸,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湖水般涌来。
这船太大,太沉,又灌了水,破损严重,仅凭她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何能划得动?
又如何能穿过这危机西伏、随时可能有残匪冒出来的湖面,回到十几里外的螺蛳湾?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一个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
更像是……一种感觉。
一种低沉的、缓慢的、如同巨大岩石在深水中摩擦滚动的声音。
它并非来自某个具体方向,而是弥漫在整片水域之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韵律?
像一首古老得无法解读的挽歌,在湖床的深处幽幽回荡。
这声音让她浑身汗毛倒竖,瞬间想起了爷爷最后那无声的咆哮,和那股瞬间撕裂匪船绳索的恐怖水下力量!
恐惧让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她僵硬地转过头,望向那刚刚平息下来的浑浊水面。
水面之下,似乎有庞大的阴影在缓慢移动、搅动。
不是鱼群,那感觉……更加庞大,更加……沉重。
仿佛这整个湖底,都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势不可挡的节奏脉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