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果与白芍1.1 枸杞头茬红凌晨四点,连队外的地平线还镶着一条冷白的边。叶禾把帽檐压到最低,弯腰钻进枸杞地。头茬果最怕太阳露头,一晒就软,卖不上价。镰刀细而短,是她 12 岁自己磨的,木柄被汗水浸得发黑。她割得很快,嚓、嚓,像给大地剃头。赵玉笙跟在女儿身后,手里的竹筐晃出轻响。肺动脉高压让她走十步就得停,停的时候把筐支在垄沟边,捂着嘴咳。咳声闷在掌心,像远处地窝子里传出的狗吠。“妈,你别摘了,去埂子上坐着。”叶禾回头,鼻尖一层细汗,被月光照成银粉。“坐着更喘。”母亲笑,把一片白色药片含进舌底,“安立生坦, 68 块一粒,含化了好干活。”药片在月光下像削薄的瓷,叶禾看了一眼,心里迅速换算:这一粒等于三斤头茬果。她弯腰更快,镰刀口咬住枝条,发出清脆的“咔”,一粒红果溅到她右手食指第二关节——那里有条疤,14 岁留下的,当时镰刀打滑,血珠滚进枸杞,像给果粒点了朱砂。风掠过,整片枸杞地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嘴在咀嚼夜色。叶禾直起腰,天边已泛起蟹壳青。她摘下手套,从兜里摸出一张褶皱的试卷——上周县一中月考,年级第一,92 分,生物。她把卷子折成四方,垫在竹筐底,像给红果铺一层软褥子。“妈,等我当医生,给你开不伤肝的药。”赵玉笙没回答,只把筐往前拖了半尺。泥土被筐底刮出新鲜的伤口,露出潮腥的褐色。1.2 县一中开学
九月的太阳仍然带着镰刀味,把县一中的水泥操场割得白光四溅。公告栏前挤满新生,叶禾踮脚找分班,身后突然一声“哎呀”,她的布鞋被踩掉后跟。“对不起啊。”声音清冽,带着薄荷味。回头,是个高个子男生,手里捏一把暗红色的果干,嚼得两颊鼓胀。“没事。”她弯腰提鞋,耳后根泛起燥热。男生把果干递到她鼻尖:“吃吗?补血。”“枸杞不补血,是敛肝阴。”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又硬又臭的书呆子气。男生却笑了,眼角弯成一条桥:“行家呀!我叫沈槐,高二3班,转学生。”分班表贴出来了,叶禾——3 班。她心底轻轻“咚”一声,像枸杞落筐。教室里,沈槐主动坐她旁边。抽屉里,他塞了一整袋枸杞干,包装袋上用圆珠笔写着:若羌·戈壁红。“你爸是种枸杞的?”叶禾小声问。“地质队的,跑若羌,顺路带。”他眨眼, “以后我供货,你科普,咱俩同桌双赢。”叶禾低头掏课本,嘴角却悄悄翘起一个弧度。下午发教材,沈槐把生物书翻到循环系统,随手画了一颗心脏,左心室出口处画了一粒枸杞。叶禾瞥见,拿橡皮要擦,他按住:“别擦,这是艺术。”“考试会扣分。”“考满分干嘛?”“当医生。”“哦——”他拖长音,“那给我留张病床,以后我挖矿塌了,找你开颅。”叶禾愣住,沈槐却已把橡皮收回,指尖在她手背上停留了 0.3 秒,像飞鸟点水。1.3 期中考试十一月初,霜降。期中考试生物卷最后一道大题:试述肺动脉高压的病理机制。叶禾写完最后一个字,抬头,教室窗外枸杞干在风里晃——那是沈槐晒在护栏上的“零食”。收卷铃响,沈槐交白卷。叶禾眼看着他把自己的卷子折成飞机,从窗口飞出去。“你疯了?”“我答不出来,让它自己飞去医院看病。”叶禾追到走廊,飞机已落在操场,被保洁大爷捡起。她回头,沈槐靠在门框,冲她耸肩,阳光穿过他耳廓,照出细小绒毛。晚自习,教室里只剩粉笔屑。叶禾把沈槐的草稿本摊开,里面是一幅“枸杞地地图”——12 亩,用铅笔描成心形,中间写着两个字母:H&Y。她拿 2H 铅笔,在心脏顶端添了一个小箭头,旁边写:目标是治好。写罢,她忽然心跳得厉害,像有无数红果在胸腔滚动。第二天发成绩,叶禾年级第一,沈槐倒数第三。班主任拍桌子:“沈槐,你再这样,明年分流去职高!”沈槐没所谓地转笔,笔帽“哒”一声落在桌面,像给某个秘密上了锁。放学后,叶禾把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他笔袋:“从今天起,每天晚自习后,实验楼后黑板,我给你补课。”沈槐回 到宿舍打开纸条,里面还包着一粒枸杞干,暗红,皱缩,却甜得惊人。第二章
药香与纸条2.1 母亲咳血三月,倒春寒。晚自习第一节,叶禾被班主任叫走。会议室门口,她看见父亲叶广生——棉袄领子上全是土,像从地里直接钻进夜色。“你妈咳血了,县医院让转乌鲁木齐。”父亲嗓子发干,手里攥着一张 CT 片,胶片在灯下泛出乌青。叶禾脑子“嗡”一声,像有无数枸杞枝在颅内折断。她回头往教室跑,想拿书包,却撞在沈槐胸口。“我听到了。”沈槐没多问,只把一串钥匙塞进她掌心,“地质队皮卡,停北门外,我送你。”夜风割脸。皮卡在 218 国道上蹦跳,远光灯劈开成片成片的黑。叶禾缩在副驾,指甲掐进掌纹。沈槐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把一盒药扔给她:“波生坦,我妈之前剩的,正品,还有半年有效期。”药盒被他用报纸包了七层,最外层是《新疆日报》头版——“若羌发现特大型锂矿”。叶禾忽然鼻酸,那篇报道的作者栏,署着沈槐父亲的名字。医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赵玉笙躺在加床,氧气面罩白得刺眼。叶禾扑过去,母亲却先笑:“别哭,头茬枸杞还没晒,我怕你爸晒糊。”沈槐站在帘外,隔着一层蓝布,听见叶禾压抑的抽泣,像小刀划在竹片上。他低头,把口袋里所有枸杞干全塞进垃圾桶——太甜了,不适合这里。凌晨三点,母亲睡去。叶禾出病房,看见沈槐蹲在走廊尽头,面前是一杯自动售货机咖啡,已经凉透。“沈槐,药钱我以后会……”“嘘——”他打断她,把咖啡推过去,“先欠着,等以后你给我开终身 VIP。”走廊顶灯闪了两下,像给承诺盖了戳。 2.2 会考六月,实验楼后黑板。叶禾拿粉笔写“肺循环——右心室→肺动脉→毛细血管→肺静脉→左心房”。沈槐靠在窗台,手里转的不是笔,是一粒枸杞。“能记住吗?”她回头,鼻尖沾一点粉笔灰。“记不住。”沈槐耸肩,“但看着你写,我心跳 120,算不算法则数?”叶禾拿粉笔头掷他,被他反手接住,在黑板边缘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箭头指向“肺毛细血管”。“你看,血液在这里换氧气,红得发亮,像枸杞泡在水里。”叶禾愣住——原来他一直在找自己的方式记忆。夜自习下课铃响,教室灯逐排熄灭。沈槐忽然俯身,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是我会考及格,你答应我一个愿望。”“什么愿望?”“先欠着。”他笑,眼角在昏暗里弯成桥。成绩公布,沈槐生物 61 分,年级倒数第 87,但史无前例地及格。发卷那天,他在走廊尽头朝叶禾比了个“V”,口型无声:愿望。2.3 枸杞秋采九月,学校放秋收假。沈槐随地质队父亲来连队做地质填图,北斗定位仪背在肩上,像背着一把无形的枪。叶家 12 亩枸杞红得发乌,姐姐叶杉远在乌鲁木齐开出租,妹妹叶苗闹退学,家里缺人手。沈槐收工后,把定位仪调 RTK 模式,沿枸杞地外缘走了一圈,屏幕留下一颗完美的心,面积 11.97 亩。夜里,他把轨迹图打印在 A4 纸上,偷偷塞进叶禾日记本。凌晨四点,叶禾下地发现多了一排被剪干净的垄沟,断口整齐,像是专业工人。她抬头,看见沈槐蹲在梯子上,正用修枝剪“咔嚓”一声,剪断一根老枝。月光落在他 T 恤后背,洇出一片银白汗碱。“你干嘛?”“还债。”沈槐回头,笑得牙尖嘴利,“61 分愿望——帮你家收完这一季。”叶禾低头,把笑意藏进竹筐。夜里,麦秸垛。两人并肩躺平,银河像被风抖散的枸杞花。“沈槐,你以后想去哪?”“先去若羌,再去更远的地方,把地底画成地图。”“那我呢?”“你留在地面,当医生,把留在地面的人治好。”“一上一下,我们怎么遇见?”沈槐侧过身,伸手碰了碰她右手食指的疤,像确认一段旧坐标。“地球是圆的,只要一直走,就会遇见。”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