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宗，仙门魁首，群山巍峨，云雾缭绕，灵禽翩飞，殿宇楼台在日光下流转着璀璨宝光，一派仙家气象。
然而，在这祥和宏大的背景之下，霁雪峰却因其主人常年清冷的性子，显得格外寂静，峰顶常年覆盖着不化的冰雪，唯有几株耐寒的灵梅点缀其间，幽香暗浮。
岚冬禾抱着新收的小徒弟，首接落于霁雪殿前。
他行事向来首接，并未多想此举会给平静的霁雪峰乃至整个凌霄宗带来怎样的波澜。
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伤得重，需尽快安置。
守在殿外的两名洒扫童子见到峰主归来，刚要上前行礼，目光触及他怀中那个裹在雪白斗篷里、却露出脏污小脸和血迹的孩子时，顿时僵在原地，满脸愕然。
他们那位高洁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连自己起居都时常需要旁人提醒打点的峰主……出去一趟，竟抱了个活生生的、看起来惨兮兮的孩子回来？
“准备热水，伤药，还有……干净的孩童衣物。”
岚冬禾吩咐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只是让人去取***典。
童子们这才回神，慌忙应声而去，一边跑一边用眼神疯狂交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八卦气息。
岚冬禾将孩子抱进自己的寝殿偏室——他下意识觉得这孩子需要离自己近些才安心。
殿内陈设简单清冷，一如他这个人。
他将孩子小心地放在铺着柔软雪貂皮的榻上。
孩子一离开他的怀抱，立刻又蜷缩起来，黑眸紧张地打量着周围陌生而奢华的环境，小手依旧死死攥着岚冬禾那缕头发不放，似乎这是唯一的浮木。
岚冬禾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动。
他看着孩子那双执拗又不安的眼睛，顿了顿，索性由他去了，就这么微微俯着身，略显别扭地维持着姿势。
热水和伤药很快送来。
岚冬禾挥退童子，亲自拧了热帕子，想替孩子擦拭脸上的血污。
然而他动作生疏，力度掌控更是一塌糊涂。
冰冷的指尖隔着温热的帕子碰到孩子的脸颊，那孩子立刻痛得嘶了一声，向后缩去。
岚冬禾手僵在半空，琉璃色的眸子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无措。
他修炼至今，对付过邪魔妖祟，参悟过无上道法，却从未照顾过一个伤痕累累、脆弱易碎的孩子。
他沉默片刻，放下帕子，指尖凝起更柔和的冰蓝色灵光，轻轻拂过孩子脸上的伤处。
清凉精纯的灵力缓缓渗透，镇痛化瘀，效果比伤药好上无数倍。
孩子感觉到痛楚消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完美却带着笨拙认真的脸。
那双给他疗伤的手，冰冷如玉，动作却小心翼翼。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被他强行压下，只是攥着头发的手更紧了些。
处理完脸上的伤，岚冬禾看着孩子一身破烂污秽的衣物，又犯了难。
“……需沐浴。”
他陈述道。
孩子身体瞬间绷紧，眼中警惕再起。
岚冬禾试着去解他的衣带，那孩子却像被侵犯领地的幼兽，猛地挥手打开他，尽管力道微弱，抗拒之意却十足十。
他死死护住胸前，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岚冬禾再次愣住。
他不太明白这孩子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一大一小两人僵持在榻前。
最终，岚冬禾叹了口气（极其轻微的），放弃了自己动手的打算。
他抬手打出一道传讯符箓，流光一闪而逝。
不过片刻，一道火红的身影便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霁雪殿，人未至声先到：“小九！
你终于回来了！
听说你带了个小娃娃回来？
快让八师姐瞧瞧！”
来人身着绯红罗裙，容貌明媚娇艳，笑起来眼如弯月，正是御兽峰峰主，八师姐芷瑶。
她性子活泼，最爱热闹，消息也最是灵通。
她一进来，看到榻上那个缩成一团、眼神凶狠又惊恐的孩子，以及旁边站着、一脸清冷无奈还被人揪着头发的自家小师弟，顿时“噗嗤”笑出声来。
“哎哟喂，这是哪来的小可怜儿？
瞧把这小脸伤的。”
芷瑶凑上前，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她天生对生灵有着极强的亲和力，“小九，你从哪儿捡来的？
你这笨手笨脚的，哪会照顾孩子？”
岚冬禾如实回答：“北地冰谷。
他被散修欺凌。
我收他为徒。”
“收徒？！”
芷瑶惊讶地睁大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孩子，眉头微微蹙起，“这孩子……”她修为不及岚冬禾，但也隐约感觉到孩子身上气息有些异常，混杂而微弱。
岚冬禾点了点头，看向八师姐，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求助：“他受伤颇重，不愿我近身。
劳烦师姐……”芷瑶立刻明白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你搞不定。”
她转向孩子，笑容温暖，带着安抚的意味，“小家伙，别怕，我是你师尊的师姐，不是坏人。
你看你身上脏兮兮的，还有伤，泡个热水澡会舒服很多，师姐帮你看看伤，好不好？”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孩子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但依旧抿着嘴不说话，黑眸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像火焰一样明亮温暖的女子。
芷瑶也不急，耐心地哄着，慢慢伸出手。
孩子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打开她。
岚冬禾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着八师姐熟练地、温柔地安抚着那只小刺猬，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原来……是需要这样做的。
最终，或许是芷瑶的亲和力起了作用，或许是实在疲惫不堪，孩子慢慢松开了紧攥着岚冬禾头发的手，任由芷瑶将他抱了起来。
芷瑶抱着孩子走向浴间，路过岚冬禾时，压低声音快速道：“这孩子心防极重，身上魔气虽微弱却根植，来历恐怕不简单。
你呀，总是捡麻烦回来。”
岚冬禾垂眸，看着自己那缕被攥得皱巴巴的头发，淡声道：“既入了我门下，便是我的责任。”
芷瑶摇摇头，抱着孩子进去了。
岚冬禾独自站在殿中，听着偏殿隐约传来的水声和八师姐温柔的絮语，偶尔夹杂着一两句孩子极低哑的回应，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
他似乎，真的给自己捡了一个不得了的“责任”回来。
片刻后，芷瑶抱着焕然一新的孩子走了出来。
洗净血污的孩子，露出清秀却过分苍白的小脸，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更显得那双眼睛大而幽深，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小法袍，尺寸稍大，更显瘦弱。
“伤处理好了，多是皮外伤，己用了药。
只是……”芷瑶神色略显凝重，将岚冬禾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这孩子体内似有暗疾，气血两亏，根基本源受损极重，那丝魔气盘踞其中，甚是古怪。
需得细细调养，否则恐难长大成人。
而且，他心口贴身藏着一块残破的黑色玉佩，魔气最盛，我试着取下，他反应极大，只好由他。”
岚冬禾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那个安***在榻上、依旧警惕地看着他们的孩子身上。
“我知晓了。”
他道，“多谢师姐。”
“跟我客气什么。”
芷瑶摆摆手，又笑道，“不过这孩子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太闷了些。
你给他取名了吗？”
岚冬禾一怔，这才想起此事。
他走到孩子面前，沉吟片刻。
窗外，一株寒梅枝桠探入，其上冰雪覆盖，却有一点嫩芽于严寒中顽强萌发。
“从此，你便叫‘北柯’吧。”
岚冬禾轻声道，“潘北柯。
北地寒柯，覆雪尤韧。
望你如寒梅之芽，坚韧不拔，自有生机。”
孩子——潘北柯，抬起头，黑沉的眸子望着师尊，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北柯。
覆雪尤韧。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却将这两个字，死死地刻进了心底最深处。
芷瑶笑道：“潘北柯，好名字！
小北柯，以后我就是你八师伯了哦！”
潘北柯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没有任何表示。
岚冬禾却并不在意，他对八师姐道：“师姐，烦请告知大师兄一声，我收了一徒。
另，可否请三师兄得空时，来为北柯仔细诊视一番？”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芷瑶爽快应下，又逗了潘北柯几句，这才离去。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岚冬禾走到榻边坐下，看着垂着头的小徒弟，想了想，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灵果，递到他面前。
“吃。”
潘北柯看着那枚灵气盎然的果子，又看看师尊清冷的脸，犹豫了很久，才慢慢伸出小手，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啃咬起来。
灵果甘甜的汁液和温和的灵气流入西肢百骸，带来久违的暖意。
他吃着果子，偷偷抬眼，看向身旁白衣胜雪、气质高华如神祇的师尊。
这个人，救了他，给他疗伤，给他名字，给他吃的。
他不懂什么是仙尊，什么是师徒，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照进来的、冰冷却又温暖的光。
他想抓住这道光，永远不放开。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潘北柯低下头，慢慢嚼着灵果，幽深的眼底，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偏执的暗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