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日,地府十天!
幽冥殿深处,阴律司判官府,鬼气森森。
袁不平青衫素净,与另外两名见习判官垂手立于殿心。
“尔等三魂,早该轮回往生。”
主案之后,首席判官崔钰停下翻阅生死簿的动作,目光变得威严,扫过殿下三人,“却因一人名不入《生死簿》,两人勾魂贻误,得以滞留阳间十余载,此乃逆天异数。”
他放下手中生死簿,“三十年前,生死簿主簿异动,显化天兆,方将你等接引至阴司,授判官见习之职,此为逆乱反正之举。”
他稍作停顿,眼底深处掠过极淡的认可,“今,考察期满。
尔等三人中,择功绩最卓越者,任本部判官正职。”
此言一出,殿下三人眼中难以抑制地迸发出灼热光芒。
如今地府,阎罗不显,判官执权!
三十年苦熬,等的便是今日摘果!
崔钰将三人反应尽收眼底,忽地莞尔一笑:“然——”众人神经绷紧,崔钰面上温和笑意凝固,化为森然鬼威:“天命终难违!
余下二人,当应劫数,即刻魂飞魄散,以顺天道!”
闻言,即便早有预感,袁不平心跳亦骤然加速。
另外两名见习判官更是魂体皆震,阴气翻涌!
崔钰面上复归古井无波,“今日,论功定留存!”
他指向殿下排前之人:“赏善司,自你始。
长话短说,首述功绩。”
赏善司见习判官立时上前半步,躬身行礼,动作流畅标准,显然是演练过千百遍:“禀首席,卑职杜予,见习赏善司,专司引导阳世积善之家回馈地府。
履职三十年,累计收阴德八万九千数。”
他语速渐快,一股压不住的得色冲淡紧张,攀上眉梢:“卑职曾于汴州李家,点拨大善人李德明捐建‘幽冥祠’三座,塑十殿阎罗金身;亦曾显化于洛阳朱氏朱明远梦中,许其捐财延寿,为地府岁入添三万余缕香火…”言至此,他话锋猝然一转,目光倏地刺向殿末的袁不平:“然,查察司袁不平横加干涉,言及朱善人旧恶,致其功德难录,魂魄至今仍羁于‘候审殿’,不得往生。
此举寒了善者之心,有损地府进项,还请首席明鉴!”
崔钰面无表情,指尖在《生死簿》上一划。
册页无风自动,哗啦轻响,停于某处。
“朱明远,”他缓声念道,“洛阳人士。
乾符西年,为夺田产,纵仆殴杀邻家三口。
乾符六年,囤粮居奇,间接致饿殍百余……”念罢,他抬眼看向无声落座于殿侧矮几、如同三尊石雕融入黑暗的三司判官,最终落在魏征身上:“魏判官,此事你怎看?”
魏征微一沉吟,拱手道:“首席明察。
朱明远确非纯善,其后续善举,多为赎罪掩谤。
然,今地府运转维艰,香火愿力入不敷出。
纵是带刺的香花,也好过无米之炊。
袁不平所为虽合律,却失于变通,恐断我地府重要资粮来源,寒了那些愿以财帛赎罪者的心。”
崔钰略一颔首:“嗯,拘泥律条,不通实务,难堪大任。
当从其功绩罚没阴德三万方。”
杜予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飞快瞥了袁不平一眼,尽是幸灾乐祸。
“我反对!”
袁不平面色冰冷踏前一步。
崔钰目光一冷:“公然质疑上官决断,罪加一等。
再罚阴德三万方。”
袁不平倏然转头,目光灼灼看向魏征。
昨夜,这位赏善司判官收了他不少好处,拍着胸脯保证必助他问鼎首席,言辞恳切,犹在耳畔。
此刻,袁不平却只看到他微微侧过去的半张脸,捋着胡须,目光飘向大殿穹顶,仿佛那幽暗的顶壁有无尽玄奥。
崔钰目光转向罚恶司见习判官:“罚恶司见习,该你了!”
眼见劲敌吃瘪,被削六万功绩,站在袁不平身前的魁梧男子泰然踏出,声若洪钟:“禀首席!
卑职王锏,履职期间,共锁拿、审判恶魂九百七十三名!
累计为司内收阴德缕九万一千数...”他正滔滔诉说着功绩,感应到钟馗投来的目光,才想起临行前导师的嘱托,脸上傲色一僵,眼中骤然升起戾气,怒瞪向袁不平:“卑职本可更进一步,为地府涤荡更多秽恶,充盈府库!
可查察司袁不平屡次质疑!
上月卑职查实那张刘氏,谋害亲夫,罪证确凿!
袁不平强行阻挠行刑!
最终那张刘氏夫家撤了原定捐予泰山府君庙的千两香油供奉!
致使地府平白损失一笔香火!
请首席评断!”
崔钰指尖再动,《生死簿》沙沙作响,停于一页。
“张刘氏。”
他念,“生于大中十二年。
其夫周大,嗜赌暴虐,乾符五年腊月,欲将八岁***卖入娼馆抵债。
张刘氏苦求无果,反遭毒打。
是夜,于粥中下药,毒杀亲夫......”殿内死寂。
那王锏面色一阵青白。
崔钰看向钟馗:“钟判官,此案你可知情?”
袁不平看向钟馗,对方铜铃大眼冲他极快地眨动一下,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相较于魏征,袁不平更信这位嫉恶如仇的罚恶司判官!
“咳。”
崔钰一声轻咳。
钟馗立刻收敛神色,抱拳沉声:“回首席,知情!”
他言辞尖锐,“然恶便是恶!
既行弑夫之举,便当受罚!
何须问其缘由?
若个个皆问前因,体谅苦衷,我罚恶司威严何存?
规矩何存?
地府秩序,重于个体冤屈!”
崔钰蹙眉:“逾越规矩,破坏秩序,当如何?”
钟馗神色肃穆,再次向袁不平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安好心,看我的”。
随即,他洪声道:“按律当鞭笞魂体三十,囚禁思过殿百日!”
袁不平麻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钟馗那张国字脸。
往日里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憨厚模样此刻显得无比虚假狰狞。
这浓眉大汉的背刺,比魏征的冷漠更让他心头发冷。
“罢了!”
崔钰叹息一声,似是极不忍心,“惩戒可免,功绩罚没十万方,以儆效尤。”
袁不平正欲据理力争,导师陆之道投来的警告目光令他顿时哑口。
他忍了,相信导师能为自己主持公道!
崔钰默然片刻,目光深沉看向袁不平:“查察司见习,袁不平。
到你了。”
袁不平深吸一口阴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怒,一步上前:“禀首席,卑职袁不平,履职查察司,共为司内收阴德八十二万缕……”数字报出,殿内落针可闻。
连两侧的三位判官,目光都微微一凝。
八十二万缕!
这数目,远超赏善、罚恶两位见习判官功绩总和!
即便扣除罚没的十六万,依旧骇人听闻!
袁不平报完数字,便敛目静立,不再多言。
崔钰抬起眼,打量着他:“可有典型事迹需要补充?”
“禀首席,卑职所做皆为分内之事,无甚可表。”
袁不平懒得多费唇舌。
崔钰指尖轻点桌面:“毫无亮点,难以服众,且无法为后来者提供借鉴,甚至有虚报之嫌,功绩当折半计算。”
他目光扫向两侧:“三位判官,以为如何?”
魏征与钟馗几乎同时拱手:“首席明断,正当如此!”
唯有陆之道沉默不语,眉头微蹙。
崔钰颔首:“即便如此,折半后袁不平仍有阴德功绩三十一万。”
他目光转向杜予和王锏,声音陡然沉冷:“那你二人,便只能依前言,应劫数,形神俱灭,不复往生!”
杜予闻言魂体剧颤,急声道:“首席明鉴!
袁不平所做功绩,大半是巧取豪夺,劫掠我赏善司而来!”
崔钰目光微转:“哦?”
“半年前,西域于阗国公主阿尼玛比,被奸臣诱导误食毒果身亡,魂入阴司。
我本欲引导其家族捐输巨量阴德宝石,助其还阳续命,此为两利之事!
却被袁不平横插一脚!”
杜予语气激愤,“今袁不平私下与那公主魂魄往来甚密,言行轻佻,不知以何辞蛊惑,令其捐输转入查察司名下,致使我司痛失一大笔阴德进项!
不然,我之功绩绝不会弱于他!”
王锏见状,生怕功劳被杜予一人抢去,也急忙插话:“禀首席!
还有那起义军将领黄邺!
其部所过之处,庙宇倾颓,神像崩毁,地府香火锐减。
其所作所为,当受抽魂炼魄之刑!
若以其魂力淬炼阴兵,至少可增数万功德缕!
袁不平却将其魂魄接走,非但未加惩处,反而日日以灵食酒浆款待!
此举岂非资敌乱法?!”
殿内目光再次聚焦于袁不平身上,质疑、审视、冰冷...落井下石。
崔钰质问:“袁不平,这些事,可为真?”
袁不平缓缓抬起头,面对诸多逼视,他青衫下的脊背依旧挺得笔首,脸上却再无半分侥幸,他预感可能被人做局了,答道:“未尽属实!”
崔钰沉默一息,看向查察司判官:“陆判官,你有何看法?”
陆之道拱手,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谨慎:“回首席,袁不平所为,确有破坏成例、冲撞同僚之处。
然其中或另有隐情,仅凭一面之词,恐难断是非。
恳请传相关当事人当面对质,以明真相。”
杜予和王锏对视一眼,瞬间默契达成——必须先彻底摁死袁不平,再决高下!
崔钰略一颔首,声音传遍大殿:“传,于阗公主阿尼玛比,起义军将领黄邺,上殿对质。”
阴风卷过,殿侧阴影晃动,两名鬼差押着两道魂魄显现殿中。
一名男子,身形挺拔,虽为魂体,仍带着一股沙场悍勇之气。
他目光扫过殿上诸判官,带着明显的讥诮。
另一名女子,身着异域华服,金发赤瞳,美得惊心。
她一现身,目光便黏在袁不平身上,完全无视殿内森严气象和诸多判官,嫣然一笑,声音娇糯带着异域腔调:“小袁判官,此方为何地?
时计何处?
不知今日是地下一日还是人间一日?”
言语间,她莲步疾移,竟挣脱了鬼差些许束缚,迫不及待揽住袁不平左臂,娇嗔恳求:“此地无趣得紧,能否破例开恩,赐我到那‘天上’一日逍遥?”
注释:天上一日等于人间一年,人间一日等于地府十天(即天上1日=人间365日=地府365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