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风还带着一丝凉意,桑梧站在石板小径旁,任由指间被粗糙麻绳磨出了浅浅的红痕。
院中雾气微凉,脚下湿滑青苔隐约反射着天色。
他低头弯腰,将手中的水桶沉入井中,又小心翼翼地提上来,生怕泼出一滴。
他记得初醒时的心慌与困惑,就像此刻拧紧的心弦,可绑紧的不只是水桶,更有身为异乡人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太元宗外门最底层的杂役,和这群穿着朴素与自己并无两样的弟子们,每日照规矩做事换取片刻修行时间和微薄的糊口灵石。
所有的惊叹、迷惑、倦怠,都必须压在心底,不让人察觉。
远处传来有人吆喝,是管事师兄带着几名年长杂役巡视。
桑梧抬眼望去,见所有人都低着头、背影拘谨,无人敢与那宽袍大袖的身影对视。
“那谁,水洒什么?
看什么看?”
一声喝斥首冲过来,是个身形微胖、眉宇傲慢的青年。
他叫钱东,是杂役院里出了名的刺头。
桑梧侧身让开,依旧低着头,替自己收起不用的情绪,只淡淡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钱东眼中闪过不屑,随手把他水桶一掀,大半水洒在桑梧衣袍上,桶也重重磕在脚面。
他疼得一颤,却咬牙忍住,默默弯腰捡起。
有人在后面悄悄笑出声。
桑梧听得真切,却不动声色。
他记住大学宿舍曾被孤立的滋味,也清楚自己和这些人生分——在这苛刻环境里,任何软弱与分寸都不值一提。
强撑表面平静的他,却有条不紊地将桶提回井边,重新打水。
贺南风站在走廊拐角处遥遥望来,一双眼肆意自由,嘴角却微微绷紧。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桑梧面前,伸手接过水桶,同时压低声音:“别理他们,这里尿性厉害,谁都不好惹。”
桑梧微微点头,无言间的默契油然而生。
两人一边忙活一边交谈,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在探底试水。
“你以前在哪里修习?”
贺南风随口问。
“外乡孤儿,被长老收留。”
桑梧面无表情,循着杂役院惯常的自保口径答道。
“我也是孤身来的,”贺南风笑了笑,视线落在远处巡逻的管事身上,“都说杂役出身的很难翻身,其实每年只要肯忍肯熬,总有人能混进外门。
放心,这里不是待不下去的地方。”
有了这一句话,两人配合默契起来。
每日例行早课,桑梧被编在花圃一组,负责杂草和浇水。
活计虽苦,好歹能离人群远一点。
他静下心来排查周边环境,偷偷记下每一条路、每一所屋的位置,谨防突发。
“资源、门规、人情、处事,”他在心底默念大学时学到的方法,“了解规则才能活下去。”
临近午时,院外传来阵阵喧嚣。
只见徐子易与几名气质不凡的少年并肩而行,随意一瞥,都透着与杂役院不同的清逸和矜持。
桑梧垂下眼帘,不敢多看,却察觉另一边的钱东带着几人堵在回廊口,明显蓄意挑事。
“桑梧,把你那把小锄借我用!”
钱东甩袖上前,堵在他必经的路上,“没听见吗?
杵着干什么!”
桑梧见势不对,眼神转了一转,没有急着开口。
以往被欺负时一味忍让,他知道那样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这次,他稳稳站定:“锄头是院里物件,管事有规,弄丢就得赔灵石。”
钱东冷笑一声,抬手要抢。
旁边有人起哄,气氛暗潮涌动。
贺南风赶来,挡在桑梧面前,手势不露痕迹地护住他。
徐子易远远看了场中一眼,并未阻止,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有胆再说一遍?”
钱东凑近一步。
桑梧不闪不避,低声道:“谁弄丢谁赔。”
气氛骤然紧张。
钱东愣住,而院中其他杂役则抬头张望,有些跃跃欲试。
贺南风果断开腔:“我们两个帮管事做事,这把锄头丢了我们都要受罚,不管你事。
钱师兄要用,去找管事登记。”
徐子易微不可查地颔首,像是在默许什么。
钱东咬咬牙,忽地冷笑:“好,算你们走运!”
袖子一甩,却把恼怒记在心底。
人群逐渐散去,桑梧握锄的手指紧绷,掌心沁满了汗。
一首到贺南风拍拍他肩膀,才勉强松了口气。
“你这人,还挺倔。”
贺南风故作轻松地调侃,眼里却藏着一份赞许。
桑梧撤下紧绷的伪装,轻声道:“很多事忍让一时,不代表可以忍让一世。”
贺南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
“对,杂役院不是养老的地方,更不是给人踩在脚底的地方。
傻忍没用,要想翻身,总得留点底气。”
二人的关系就此隐秘紧了一分。
桑梧明白,在这个现实规则森严、底层弟子自危的环境里,互帮互助或许尚有一线生存的机会。
午后烈日渐高,桑梧按部就班处理手中任务。
远处的徐子易静静观望,眉头轻蹙,似乎在思量什么。
下山收工具时,杂役们议论纷纷,无不是谈论刚才的冲突,却都小心绕过桑梧和贺南风。
到了傍晚杂役汇报时,管事师兄顺带瞟了两人一眼,含糊警告:“院中规矩在前,有人捣乱重罚,别忘了。”
桑梧平静领受,心里却暗自警惕这些浮于表面的宽容里,有多少暗礁。
他记得上一世被人暗算失败后,一切小恶都成了大祸的开端。
他知晓,欲在泥沙俱下的杂役院存身,不能只靠低头忍耐,还要守住自己的底线。
夜里归房时,房内寂静无声。
桑梧和贺南风靠着粗糙木床盘膝坐下,各自取出唯一能用来修炼的“引灵诀”简本。
屋外偶有路过低语和脚步声,他们却学会在静默中积蓄力量,互相借着窗外残月的光影,印下那一日的局势与人情。
伴着夜色渐深,杂役院外的梧桐树影在风中晃动。
桑梧抬头看那摇曳枝叶,内心却比白日更加清明。
他明白,真正的博弈还远未开始,今日的一场小风波,不过是仙门生存法则的缩影,也是他立身自证的第一步。
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贺南风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明日轮到我们挑水上山,可得想法子抢个早头。”
桑梧点头,眼里闪过一丝难得的安定。
他望向窗外清冷月色,默默在心里把当日的恩怨暗记,亦将脚下的小道和远方的山门,一并牢牢记住。
无论明日如何,他早己决意,要在这个陌生世界中,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也比过往自己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