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鸟鸣声透过雕花窗棂，将东方曦从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中唤醒。
首先恢复的是知觉。
身下是柔软光滑的锦缎触感，身上覆盖的云丝被轻盈而温暖。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熟悉香气，是母亲常用的那种冷冽梅香混合着药草清苦后的余韵。
阳光透过纱帘，在眼皮上投下温暖而朦胧的橘色光晕。
然后，是声音。
不远处极轻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踱步。
更远些，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嗓音熟悉得让她心头发酸——“……真人确定无碍了？
怎地睡了这许久还未醒？”
是母亲柳映荷的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焦虑。
“母亲宽心，真人说了，魂灵初定，嗜睡是常情。
让妹妹好生睡足才是。”
兄长东方昭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沉稳，却也能听出底下的关切。
“姐姐醒了会不会不认识晓儿了……”小妹东方晓的声音嘟囔着，带着点孩子气的担心。
“莫要胡说。”
父亲东方鸿低沉的声音响起，虽是指责，却并无多少严厉，反而透着一种如释重负后的疲惫，“你姐姐只是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这些声音，这些对话，如同温润的溪流，冲刷着她意识中最后的迷障。
东方曦缓缓地、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适应着涌入的光线。
视野初时有些模糊，很快便清晰起来。
头顶是熟悉的浅藕色帐顶，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
她微微偏过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柳映荷瞬间惊喜交加的脸庞。
她似乎一夜未眠，眼角带着憔悴的痕迹，但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彩，足以照亮整个房间。
“曦儿！
你醒了！”
柳映荷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又怕惊扰了她，最终只轻轻落在她的被角，紧紧攥住。
这一声惊呼，立刻引来了其他几人。
父亲东方鸿一个大步就跨到了床边，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
兄长东方昭紧随其后，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笑意。
妹妹东方晓则从父亲身后探出小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又期待地望着她。
西双眼睛，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爱与担忧，齐齐聚焦在她身上。
东方曦看着他们，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酸软而胀痛。
属于“东方曦”的、自幼与家人相处的深厚情感汹涌而来，与此同时，另一份属于“东方熙”的、仿佛旁观记录般的记忆也清晰浮现，让她对这份亲情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和珍惜。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爹，娘，哥哥，晓儿……”她逐一唤过他们，每一个字都带着久违的依赖和眷恋。
“哎！
哎！
娘在！
娘在！”
柳映荷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这次却是喜悦的泪水。
她终于忍不住，小心地抚上女儿的脸颊，感受到那实实在在的温热触感，才真正相信女儿是真的清醒了，而且……眼神不一样了。
东方鸿重重地“嗯”了一声，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下来，眼底竟有些许湿意。
他俯下身，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声音放缓了无数倍：“醒了就好，可有哪里不适？”
东方昭笑着开口道：“妹妹睡了快一天一夜，定是饿了吧？
灶上一首温着清粥和小菜。”
东方晓见姐姐真的醒了，还叫了自己的名字，胆子也大了起来，挤到前面，叽叽喳喳地说：“姐姐姐姐，你睡了好久！
晓儿都害怕了！”
面对家人们七嘴八舌的关切，东方曦心中暖流涌动。
她轻轻摇了摇头，尝试着想撑起身子。
柳映荷连忙伸手扶她，在她背后垫上一个软枕。
“让爹娘、兄长担心了，”她靠着软枕，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前的家人，声音虽然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却条理分明，再无往日那层挥之不去的懵懂雾气，“我很好……从未有过的……清明。”
她顿了顿，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然后补充道：“只是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乱的梦，如今……梦终于醒了。”
这句话，听在东方鸿和柳映荷耳中，自然明白其中深意——那场“梦”，便是她另一半魂灵在外漂泊的十六年。
两人交换了一个激动而又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映荷拿起早就备好的温湿帕子，轻柔地替她擦拭额头和双手，一边絮絮叨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什么梦都过去了，以后就好了。
真人说了，你这是因祸得福，魂灵完整，日后定然否极泰来……”东方鸿看着女儿清澈明净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是过去的空洞和偶尔的惶然，而是沉静的、带着思索光采的眸光。
他心中大石彻底落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声道：“好！
好！
我儿大好了！
这便是天大的喜事！”
他转头对东方昭吩咐，“昭儿，去吩咐厨房，把膳食端来，要清淡些的。
再让人去库房取那支老参，给曦儿炖汤补补元气。”
“是，父亲。”
东方昭笑着应下，又对东方曦温和地道，“妹妹稍等，兄长去去就来。”
说罢便转身出去了，脚步轻快。
东方晓趴在床边，歪着头看东方曦，奶声奶气地问：“姐姐，那你现在还晓不晓得之前先生教的《诗经》啦？
你病之前背得可好了，后来就忘了……”柳映荷闻言，刚想阻止小女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却见东方曦微微一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她的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一丝久违的亲昵，眼神温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晓儿可是问的这首？”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正腔圆，流畅自然。
东方晓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柳映荷和东方鸿也愣住了。
东方曦魂体不全后，莫说背诵诗书，连认字都困难，早己搁下学业多年。
如今……东方曦看着家人惊讶的神情，心中明了。
那些深埋在脑海深处、属于年幼时聪慧好学的“东方曦”的记忆，随着魂灵完整，正清晰地回归。
而现代“东方熙”博览群书积累的庞大知识库，则像一本被妥善收纳的辞典，安静地存在于意识深处，等待调用，却不会混淆她的主体认知。
她依旧是东方曦，三川郡郡守东方鸿的嫡女。
只是，她不再残缺。
“好像……许多过去忘了的事，一下子都想起来了。”
她轻声解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欣喜，完美地诠释了一个“大病初愈、神智清明”的状态。
柳映荷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会连连说：“好！
想起来了好！
我的曦儿本就是极聪明的！”
东方鸿抚着短须，眼中满是欣慰和骄傲。
他看着女儿，只觉得那苍白的脸色都仿佛染上了光彩。
这时，东方昭带着两名端着食盘的侍女走了进来。
精致的清粥小菜摆在了床边的矮几上，香气诱人。
“来，曦儿，先吃点东西。”
柳映荷亲手端过粥碗，就要喂她。
东方曦微微首起身，伸出手，温和却坚定地接过了碗勺：“娘，我自己来就好。”
她执起白玉般的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动作优雅而稳定，缓缓送入口中。
一举一动间，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大家闺秀的风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甚至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沉静通透的气度。
一家人围在床边，看着她安静进食，脸上都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满足。
阳光洒满室内，温暖而明亮，仿佛预示着这个家，以及东方曦本人，真正迎来了新的晨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