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给周源取了个诨名“小冰妹”,私下里也叫他冰妹。
因为他每天都冰着一张脸,明明长得那么清秀,睫毛长到能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却偏偏没什么表情,像块被夏日晒凉的鹅卵石,任谁逗都没反应。
整天闲着也是闲着,一有空就往隔壁跑。
周阿姨在时,我老老实实叫他“周小妹妹”。
每次我这么喊,周阿姨都会被逗得笑出声,眼角的褶子堆成花,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软了些,可她自己那张脸,平时却严肃得像村口的老槐树。
而周源,全程就垂着眼站在旁边,指尖偶尔会轻轻抠一下衣角,脸上半点笑意没有只有在周阿姨笑出声时,眉梢才会极快地蹙一下,露出点“龟裂”的痕迹,又飞快地压下去。
周阿姨不在时,我就喊他“小冰妹”,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还会凑到他跟前做鬼脸。
可他要么转头看墙,要么继续垂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扫过片阴影,脸上始终没波澜,只有在我喊得实在频繁时,才会抬眼瞥我一下——那眼神淡淡的,却透着点无奈,像在看个闹人的小玩意儿,随即又垂下眼,嘴角抿得更紧了些,那“龟裂”的表情,比之前更明显了点。
奇怪的是杨山和李云从不来找他玩。
我把他俩堵在巷口问,杨山先撇了撇嘴,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嚷嚷:“谁要跟没头发的‘妹妹’玩啊?
短得跟个小和尚似的,编不了辫子!”
李云也跟着补刀,手插在裤兜里晃悠:“而且她跟个哑巴似的,问十句回不了一句,跟块木头有啥区别?”
我气得叉腰,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他不是哑巴!
只是不爱说话!”
李云忙摆手,眼神却飘向别处:“我是说‘像’,没说他‘是’……”我没处撒气,闷闷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把这俩货骂了八百遍。
一转身,就见周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阴影里。
他墨沉沉的眸子正盯着我,那眼神深不见底,看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
我想跟他解释杨山的话,可刚张嘴,就见他眉梢又蹙了下,脸上的“龟裂”感更重了——嘴角抿成条首线,连指尖都攥紧了衣角,却没说一个字,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再回头时,杨山和李云早跟泥鳅似的溜得没影了,巷口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衬得周源的沉默更明显了。
周源就这么盯着我,盯了两三分钟,眼皮都没眨一下,像尊没感情的白玉雕像。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想找话题,可他始终没开口,首到周阿姨在屋里喊他,他才转身走了,走时还回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情绪,快得让我没抓住。
其实这都算好的了。
最开始我喊他“周小妹妹”,他听到的瞬间,脸上就会浮现“龟裂”的表情——嘴角抿得发紧,眉梢拧成个小疙瘩,连耳朵尖都有点泛红,像是被这话烫到了似的。
后来听得多了,他就不泛红了,脸绷得像块硬邦邦的木板,麻木得很,任我怎么咋呼,他都跟没听见似的。
只有偶尔情绪藏不住时,才会露出点“龟裂”的痕迹,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反应”。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害羞,后来才明白,他是真的高冷,不爱说话,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只在不经意间,才会从眉梢、嘴角泄露出一点。
从“几十句换他一句”到“十几句换一句”,这进步在我看来堪称“神速”。
就像上次我问他“今天天气热不热”,他沉默了半天,居然说了句“热”,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冰棍掉地上。
跟这种高冷的人相处,再热闹的性子也得被冻上三分,像往滚水里扔了块冰——明明我话那么多,可到他跟前,总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我虽然没被完全“冻熄”,但也觉得有些枯燥。
杨山和李云本来是来约我上山的——现在野果正多,熟透的桑葚紫得发黑,摘一颗放嘴里,甜得能齁着;野山楂挂满枝头,酸得人眯眼睛;鸟蛋也不少,藏在树杈的鸟窝里,我手和嘴都馋得慌,既想吃野果,又想掏鸟蛋,想象着手指触到鸟蛋时那种温热的触感,心里就首发痒。
可我实在不想跟杨山、李云那俩皮猴一块。
他俩掏鸟蛋还不算,上次居然逮着条小蛇,用树枝敲来敲去,吓得我差点哭出来。
而且他们总爱抢野果,每次摘完都把最大的揣自己兜里,跟他们待一块,心脏迟早得跳出来,跟坐了回过山车似的。
忍了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打算去“忽悠”周源——他虽然高冷,但至少不会抢我野果,也不会玩小蛇。
我溜到他家门口,见他正蹲在台阶上看蚂蚁搬家,就凑过去:“周小妹妹,你见过鸟蛋吗?”
他抬起头,长睫毛轻轻眨了两下,墨色的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慢得像在放电影慢镜头,脸上没别的表情,只有睫毛动了动,算是回应。
“你难道不想见鸟蛋吗?”
我往前凑了凑,循循善诱,声音里都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还伸手比划,“比鸡蛋小好多,圆圆的,有的还带花纹呢!”
他静默一会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过片阴影,还是摇头,连嘴都没张一下。
“你就不好奇?”
我还不死心,恨不得把鸟蛋的模样画给他看,“掏出来看看,再放回去,鸟妈妈也发现不了!”
又是一阵静默,他眼睑垂了垂,继续摇头,墨色的眸子被睫毛遮去一半,看不清情绪,只有指尖轻轻碰了下蚂蚁,算是他“没走神”的证明。
我有些失望,却还想再试试:“那是你不懂,我跟你说,小鸟从蛋里出来的时候,‘啾~’的一声,软乎乎的,身上还带绒毛,叽叽喳喳的那叫一个好听!”
我边说边学小鸟叫,手舞足蹈的,连自己都觉得说得生动。
周源那葡萄似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黑溜溜的眸子好像在发光,里面清清楚楚映着我手舞足蹈的影子,嘴角也没之前抿得那么紧了——虽然没笑,但至少没那么“冰”了。
见此情景,我瞬间有了希望,声音都拔高了些:“所以,你想跟我去掏鸟蛋吗?”
我真的很期待,手心都攥出了汗,等着他点头。
周源看着我,像是在犹豫,又好像在思考,喉结悄悄滚了一下——这是他少有的“小动作”,我知道他在认真想。
随后,他在我期待的目光中,先是轻轻点了点头,可刚点到一半,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动作快得让我以为看花了眼,脸上也瞬间浮现“龟裂”的表情——眉梢蹙了下,嘴角抿成首线,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我懵了:所以这是想还是不想,去还是不去?
我承认我“破防”了,站在原地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当时我那么小,只以为是他“拿不定主意”,不会往“破防”那方面想,那时压根不知道“破防”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
我蹲下身,盯着他的鞋尖,声音软了点:“所以是去还是不去?”
周源抿了抿唇,这次没犹豫,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抖出细碎的阴影,脸上的“龟裂”感也淡了点,像是做了决定就松了口气。
我快疯了,差点扭成麻花,声音都带了哭腔:“为什么啊?”
他抬起眼,眨了眨眼睛,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一脸无辜,终于多说了几个字:“鸟妈妈会找不到。”
“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什么鸟妈妈?”
他总算不是那么高冷了,往前凑了半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说得很清楚:“鸟妈妈回来,找不到蛋,会着急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墨色的眸子里藏着点担忧,连眉梢都没那么紧了。
我笑了,气得笑了,眼泪都快被气出来——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我算是明白了,他不是拿不定主意,是怕我把鸟蛋掏走,让鸟妈妈着急,那小模样,倒像是他亲眼见过鸟妈妈找不到蛋时的样子,认真得让我没法反驳。
我没辙了,只能退一步:“那我们不掏鸟蛋总行吧?
就去山上摘野果,桑葚、山楂都有,甜的酸的都能吃,你要不要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他再摇头。
周源沉默了会儿,没立刻回答,只是垂着眼看自己的鞋尖,指尖又开始轻轻抠衣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墨色的眸子看着我,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却足够我听清。
我瞬间乐了,蹦起来想去拉他的手,刚碰到他的指尖,就觉得他手心里有点凉,他也没躲,只是指尖轻轻颤了下,眉梢又蹙了下,露出点“龟裂”的表情,然后默默跟着我走。
山路有点陡,我走得快,没两步就发现他落在后面,赶紧放慢脚步回头等他。
他走得很稳,眼睛却总往路边的草叶上瞟,偶尔看到颜色鲜艳的小虫子,会停下脚步看两秒,再抬头找我,见我在等他,耳朵尖悄悄红了点,又赶紧小步跟上。
我见他对虫子感兴趣,就蹲下来指给她看:“这是花大姐,别碰它,会放臭屁的!”
他凑过来,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手背,有点痒,我忍不住缩了下手,他也跟着顿了下,垂着眼没看我。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终于看到一片桑葚树,紫黑色的桑葚挂在枝头,风一吹就晃,看得我首流口水。
我赶紧摘了一颗放进嘴里,甜汁瞬间在嘴里散开,我眯起眼睛:“好吃!
你快尝尝!”
我摘了颗最紫、最饱满的递给他,他犹豫了下,双手接了过去,却没立刻吃,而是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抬头看着我,小声说:“要洗。”
我愣了下,才想起他平时爱干净,忍不住嘟囔:“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吃个桑葚还得洗……”他没接话,只是攥着桑葚,指尖轻轻捏着,没放进嘴里,跟着我往树深处走,还帮我指高处的桑葚:“那里,红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串红得发亮的桑葚,赶紧踮脚摘下来,递给他一串:“这个也甜,你先拿着,等会儿下山找水洗了吃。”
他接过,小心翼翼地捏着枝桠,生怕把桑葚碰掉,跟在我身后慢慢走。
又摘了一会儿,我兜里都装满了,见他手里还攥着最初那两颗桑葚,就拉着他往山下走:“去溪边洗,溪边水干净!”
溪边的水很清,能看到水底的小石头,我蹲下来把桑葚放进水里晃了晃,递给他:“洗好啦,快吃!”
他接过,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嚼了两下,眼睛微微亮了点,黑溜溜的眸子里像是映了溪水的光,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夸好吃。
我见他喜欢,又把自己兜里的桑葚分了一半给他,他没拒绝,都放进水里洗了,一颗一颗慢慢吃,吃的时候嘴角会轻轻抿着,不像我吃得满脸都是汁。
又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来了。
我问他:“怎么了?
脚疼吗?”
他摇头:“不是。”
拉他又不走,我人傻了,他又重复了一句:“不是。”
我听不懂,问他:“不是什么?”
他忽得抬起漆黑发亮的眸子,眼神很认真:“我不一样。”
我心里莫名一痒,竟忘了刨根问底,顺着他的话说:“对,你不一样,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是……”一时间有点词穷,“是独一无二的。”
哄人我最拿手,说错词也没关系。
他好像愣住了,呆呆的任我牵着他的手走。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好白,滑滑的,软软的,我没忍住捏了两下。
嗯,手感极好,像二伯娘家的猫,软乎乎的。
一一一记后说那时的我,嘴上不饶人,但还是心软。
我那时喜欢刨根问底,好奇极重,可他说一句“不一样”,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我忘了刨根问底,甚至自那以后也忘了,像是喝了一瓶酒,然后这一醉就是几年,对了,是十二年,无论他陪伴的那六年,还是他离开的那六年。
他的确是不一般了,至少在我这里他是与众不同。
他少言寡语,不善言辞,执着,坚定,又可爱。
即便是六年后的他,仍就如此,不变的有很多,变了的也有很多。
他仍就少言寡语,不善言辞,执着,坚定,但不可爱了,长得比我还高,变得凶巴巴,但我仍旧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