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如同一块浸了水的灰布，压在青阳城的上空，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闷起来。
叶家锻器坊，这座曾是青阳城骄傲、传承了三千年的老字号，此刻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人群的脸上没有往日的敬畏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看热闹的戏谑、同情，以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锻器坊的大门敞开着，院内一片狼藉。数十个失败的兵器胚子散落在地，冰冷的铁器上，仿佛还残留着主人不甘的余温。
人群中央，叶家的现任家主，叶知秋的父亲叶苍云，正死死地盯着面前一个衣着华贵的锦袍中年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曾能精准控制千度炉火、挥动万斤重锤的双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张天恒，你不要欺人太甚！”叶苍云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被称作张天恒的锦袍中年人，是青阳城新晋的富商张家的家主。他手里把玩着一柄通体漆黑、剑身却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长剑，脸上挂着得意的冷笑：“欺人太甚？叶家主，话可不能这么说。白纸黑字，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张家出资提供百年墨铁、地火精髓，委托你叶家锻造这柄‘墨麟剑’。如今剑已出炉，却是个灵性紊乱、即将崩碎的废物，这笔账，该怎么算？”
他将手中的墨麟剑“当”的一声扔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像是耳光，狠狠地抽在叶苍云的脸上。
“我……”叶苍云语塞。他耗费了半生心血，本想借着这柄墨麟剑重振叶家声威，却不料在最后的启灵步骤中功亏一篑，导致剑身灵脉逆冲，彻底报废。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议论。
“唉，叶家是真的不行了。想当年，叶家老祖宗锻造的法宝，连天剑山的仙师都来求取呢。”
“时代变了！现在是剑修的天下，谁还看得起这些敲敲打打的铁匠？炼器师，不过是剑修大爷们的附庸罢了。”
“这张家也是狠，明知道叶家周转不灵，还签下那么苛刻的契约。”
这些话语如同一根根钢针，扎进院内一个角落里站着的少年心中。
少年正是叶知秋，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略显单薄，但那双眼睛，却在此刻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火焰。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却远不及父亲受辱带来的心痛。
“叶家主，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按契约办事吧。”张天恒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约，展开在众人面前，高声道：“契约规定，若锻造失败，叶家需三倍赔偿我张家所有材料损失。当然，我张天恒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知道你叶家现在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钱。”
他顿了顿，图穷匕见，用手指了指叶知秋父子脚下的土地：“所以，我给你指条明路。用你叶家这座祖宅，连同这块地皮，来抵债。从此，你我两家，一笔勾销！”
“你休想！”叶苍云双目赤红，气血上涌。这座祖宅是叶家三千年的根，是无数先辈心血的结晶，更是他们身为炼器师最后的尊严。若没了祖宅，叶家就真的亡了！
“这可由不得你！”张天恒脸色一沉，对着身后的几名护卫使了个眼色。那几名护卫皆是身负长剑的修士，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冷。
“叶苍云，我劝你想清楚。”为首的护卫上前一步，手按在了剑柄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之意，“我家主人看上你这块地，是你的福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剑修的威压，如同一座大山，压得叶苍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是一个炼器师，一身修为全在炉火与铁锤之上，论及争斗，如何是这些专业剑修的对手？
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叶苍云心中翻腾，最终却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看着满院的废铜烂铁，看着周围一张张冷漠或嘲讽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了儿子叶知秋的身上。
他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火焰，那是不屈的火焰。
可这火焰，又能燃烧多久呢？
“爹……”叶知秋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住口！”叶苍云却猛地回头，低声喝止了他。他不能让儿子再卷进来，不能让叶家最后的血脉也折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沙哑地开口：“好……我……我答应……”
“不！”
一声清朗却决绝的少年声音，打断了叶苍云的话。
叶知秋从父亲身后走出，直面张天恒和那几名剑修的压力，他瘦削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张家主，好大的手笔。”叶知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一柄剑的材料，就想换我叶家三千年传承的祖宅。这笔买卖，传出去恐怕整个东域都要赞叹张家主的经商天赋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让张天恒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张天恒不屑地冷哼一声，“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名剑修护卫更是直接，一步踏出，一股剑势便朝着叶知秋碾压而去，想要让他当众出丑。
叶知秋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胸口一闷，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他毕竟尚未筑基，如何抵挡得住剑修的气势压迫。
“秋儿！”叶苍云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砰！”
混乱中，叶知秋的身体撞在了旁边一个堆满废弃兵刃的铁架上。一柄断裂的残剑锋刃划过他的手掌，一道血口顿时出现，殷红的鲜血顺着掌心滴落，溅在那些冰冷、生锈的凡铁与废品之上。
疼痛袭来，但叶知秋却顾不上这些。他看着父亲那绝望而苍老的脸，看着张天恒那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愤与不甘涌上心头。
为什么？
为什么坚守传承、勤勤恳恳的父亲要受此羞辱？
为什么投机取巧、仗势欺人的恶徒却能如此嚣张？
为什么这个世界，只尊重那锋芒毕露的剑，却鄙夷锻造出剑的双手？
难道……器物，真的没有心吗？难道它们，就甘愿被如此对待吗？
就在他心神激荡，鲜血浸染铁器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张天恒的叫嚣、人群的议论、父亲的呼喊……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
叶知秋的脑海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全新的“声音”，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从他手掌接触的那堆废铜烂铁中，颤颤巍巍地响了起来。
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情绪的共鸣。
是悲伤，是哭泣，是无尽的委屈与不甘。
我……不想被当成废物……
我……还能再战……
好冷……好痛……主人，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成百上千个微弱、破碎、充满了哀怨的“心声”，如同一片悲伤的海洋，瞬间将叶知秋的意识淹没。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只流血的手，又看了看满院的残兵废铁。
在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万物……在向他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