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在海上的作用

窗外，雨丝绵密，敲打着美术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簌簌声，

幸而被厚重的玻璃滤去大半锋芒，只余下一片模糊的呜咽。

二十八岁的沈葭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室内冷气混合着干燥的香氛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哒、哒”声响，

在挑高空旷的门厅里激起细微回音，旋即被寂静吞没。步入傍晚的都市，空气温热而滞重，

裹挟着尾气、尘埃和雨水蒸发带来的浑浊湿意，黏在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用力揉按右手手背——那几道扭曲盘踞的淡粉色疤痕，

在阴雨天气里总会苏醒，泛起细微而顽固的痒痛，像有看不见的琴弦埋藏在皮肤之下，

被潮湿的空气无声拨动。这双手，曾经能在斯坦威钢琴的黑白键上行云流水，

勾勒出肖邦夜曲的忧郁诗意和德彪西月光下的缥缈梦境，

如今最熟练的姿势却是握住鼠标、翻阅文件。只有偶尔，指尖会突兀地神经质般跳动一下，

那残存的、关于旋律的肌肉记忆倏忽而来，又迅速被现实粗粝的质感吞没得无影无踪。

十年了。 距离那个将她的青春、骄傲与梦想一同彻底撕裂的雨夜，已经整整十年。

她在异国他乡，用仅存的左手笨拙地重新开始，艰难地完成了艺术管理的学业。

如今回到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在一家私人美术馆做着策展助理的工作。

生活像被蒙上了一层精心擦拭过、却依旧难以掩盖其寂寥本色的灰雾，谈不上不好，

甚至堪称平静，只是与曾经梦想的、流淌着不朽乐章与璀璨星河的辉煌未来，

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经过数轮焦灼的拉锯，

沈葭负责的展览策划案终于在第六版被甲方敲定。会议室里的人迅速散去，

空荡下来的空间里，她收拾着资料，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位年轻组员投来的、带着真切感激的目光。她微微颔首，心中并无波澜。

走出美术馆时，雨已停歇。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都市霓虹，破碎而迷离。她拦下一辆出租车，

前往与男友向南预定好的餐厅。抵达餐厅，隔着玻璃窗，

她远远便看见了向南以及他们的共同朋友袁之政、何欣。她快步走去，

向早已到达的二人致歉——对付难缠的甲方是公认的合理借口，自然能得到谅解。

用餐气氛看似融洽，直到用餐尾声，袁之政与何欣笑着，十指交扣，举起了手，

无名指上対戒的光芒在餐厅温煦的灯光下微微闪烁，爱意与幸福盈满他们的眼眸，

仿佛那一刻他们已拥有了全世界。沈葭微笑着，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

冰凉的金属刀叉硌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印痕。 为什么呢？那圆满到刺目的幸福，

竟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眼。 难道是因为自己太久不曾体会，

甚至不再相信这种情绪了吗？她试图释然，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向南。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里是纯粹而不含一丝杂质的…由衷恭喜。餐毕，

向南随袁之政走向洗手间。沈葭从包里拿出烟盒，独自走向餐厅外的天台，

寻求片刻尼古丁的慰藉。然而，刚推开天台厚重的防火门，

她却瞥见两个绝不该此刻出现在此的身影——本该在洗手间的向南和袁之政，

正站在不远处背风的角落。沈葭脚步一顿，无声地退后，隐入一旁转角的阴影里，

点燃了细长的香烟。夜风将断断续续的对话送了过来，清晰得残酷。 “我真没想到，

你最后是和何欣在一起。”是向南那副她熟悉的、略带漫不经心的腔调。

“害…人特么总得找个能降住自个儿的呗。”袁之政的声音依旧吊儿郎当，

却透着一股认命般的眷恋。他随即话锋一转，带着戏谑，

“不过你和葭儿的事儿也得上日程了哈！” 短暂的沉默后，向南的声音响起，

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我那天在店里看见了一个3.5克拉的方钻，买下来了。

” 袁之政似乎吹了声口哨。 可向南接下来的话，

却让冰冷的寒意顺着沈葭的脊椎悄然爬升：“可我，当时那一瞬间脑子里并不是沈葭。

” “或许，我一直都不爱她，就像她不爱我那样。” “我喜欢她漂亮白净的脸庞，

喜欢她柔顺盘起的发丝，得体优雅…” “可我看见她在阳台抽烟的时候，

我竟然有点讨厌她。那次下意识的情绪外露，不幸被她看见了。” “可沈葭，

她压根不在乎我讨厌她什么。” 一墙之隔，隔开的不仅是空间，

还有早已同床异梦的两颗心。沈葭默默掐灭了刚点燃的烟，悄无声息地退回餐厅内部，

与仍在座位上的何欣简短道别，然后径直离开。出租车在晚高峰的车流中艰难蠕动，

最终在跨海大桥上陷入了彻底的停滞。窗外是蔓延至天际的红色尾灯，

如同一条凝滞的熔岩河流。沈葭望着这片熟悉的城市夜景，思绪却像被猫玩弄过的毛线团，

混乱不堪，找不到任何头绪。她拿出手机，点开与向南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两小时前，是那家餐厅的定位分享。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许久，

打了许多字，又逐一删去。反复数次后，一种深切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像是终于对什么做出了妥协，只是简单地敲下三个字： “分手吧。” 屏幕熄灭。

她将手机扔回包里，不再关心任何可能的回复。

她忽然想起那个曾在向南抽屉深处看见过的名字——李卿卿。似乎是他的前女友，

据说因家庭阻挠而分手。向南对此讳莫如深，而沈葭当时也并无探究的欲望。毕竟，

向南于她，某种程度上，也只是用来抵挡家中催婚压力的一面合适盾牌。车子终于挪下大桥。

沈葭在小区附近提前下了车。经过楼下那家总营业到很晚的花店时，她推门进去，

随意买了一束简单的白色雏菊。抱着花束走出店门，

一个匆忙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撞上她的肩头，力道很大。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一步，

手中的棕色牛皮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文件和一些零碎物品散落一地。 “抱歉。

”一个低沉的、几乎被周遭市井噪音彻底淹没的男声擦着她的耳廓急速掠过，

快得来不及捕捉任何特征。 她蹙紧眉头，压下瞬间涌起的恼怒和肩头的微痛，弯腰收拾。

指尖触及冰凉的沥青地面，正要捡起一叠纸张时，她的动作顿住了——文件旁，

躺着一盒老式磁带。黑色塑料外壳，没有任何标签，像某个被时光遗忘的陈旧遗物，

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撞她的人早已消失在人潮之中，

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似乎有些佝偻的、迅速远去的背影轮廓。鬼使神差地，

她没有将这来历不明的陌生物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而是用手指擦掉外壳上沾着的灰尘，

将它塞进了公文包的夹层里。回到家，暮色深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

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房间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尘埃缓缓飘落的声音。

她踢掉高跟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储藏柜前，从最深处翻出一台旧索尼收音机。

银灰色的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天线也有些松动了。她按下电源键，

调频指示灯挣扎了几下，竟依旧倔强地亮起昏黄微弱的光。

这是江蘅用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和打工收入，在她十七岁生日时送的礼物。

她记得他当时眼神亮晶晶的，又带着惯有的羞涩，说：“葭葭，以后你弹琴累了，

就用它听听英语磁带，或者音乐频道，放松一下。它的音质…挺好的。”她当时笑得开心，

说可惜不能用它来伴奏。他耳朵尖都红了。 而她，竟然在那一刻，

心底泛起一丝模糊的眷恋。 回忆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心脏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她摩挲着收音机冰凉的塑料外壳，深吸一口气，将那盒意外得来的磁带推进卡槽，

按下了播放键。嘶啦——嘶啦——先是漫长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电流杂音，

仿佛穿越了漫长而扭曲的时空隧道。 然后，

断断续续的、严重失真的英语听力练习片段飘了出来，像是从深水里冒出的破碎气泡。

ge... according to the author...” 声音模糊不清，

扭曲颤抖，带着非人的怪异感。紧接着，一种更深沉、更绵密、更具压迫感的声音逐渐增强，

最终彻底覆盖并吞噬了那微弱的人声—— 是水声。 无穷无尽的水流声。

深沉、压抑、富有节奏地持续涌动着，仿佛置身于万米深海之下的高压环境，

或者一条没有尽头、幽暗冰冷的沉没隧道之中。这声音带着某种诡异而强大的催眠魔力，

同时又令人莫名地心悸恐慌。粘稠的水声包裹着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而潮湿，

弥漫着一种虚幻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气息。收音机那点昏黄的指示灯在昏暗中微弱地闪烁，

像一只在遥远深水中凝视着她的、冷漠无情的眼睛。 沈葭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

胸腔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仿佛正被那无形而巨大的水流拖拽着，

不断下沉、下沉……视野迅速模糊、扭曲，

最终彻底陷入一片无尽而喧嚣的黑暗与波涛声之中。

在仿佛来自深海的、持续敲打着的幽幽水声里，她艰难地再次“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那似乎是……多年前高中毕业旅行时去过的那个大型水族馆的透明隧道。

只是周围的一切都更加幽暗、模糊，水波扭曲了视线。 她仿佛正漂浮着，

顺着寂静的隧道朝前方缓慢前行。 深邃的水体环绕四周，

巨大的、模糊的影子在不远处缓缓游动。 耳边，竟然传来一声悠长、空灵而哀伤的低鸣，

像是……鲸鱼的歌声，穿透深海的黑暗，直抵灵魂最深处。

—-她在一种巨大的、轰鸣般的水压声中挣扎，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拖向冰冷黑暗的深渊。

猛地，她睁开了眼。预期的窒息感并未到来，

耳畔轰鸣的水声诡异地切换成了现实中熟悉的白噪音：头顶老旧吊扇疲倦的嗡鸣，

窗外夏日知了永无止境的聒噪，还有粉笔头划过黑板时那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

阳光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

在堆满《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卷边习题集的课桌上投下几块明亮到刺眼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粉笔灰。“沈葭！发什么呆呢？！老班盯你半天了！

这道题你到底会不会啊？”同桌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她的肋骨，声音压得极低，

语气里满是焦灼。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从百米高空坠落，又猛地反弹，

以一种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映入眼帘的，

是熟悉的、洗得有些发旧的蓝白色校服，黑板上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目眩的三角函数公式，

还有周围那一张张年轻却写满了疲惫、紧张与青春期特有焦灼的脸庞——是高三！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死死钉在教室正前方墙壁的高考倒计时牌上。

鲜红刺目的数字“28”天，像一枚刚刚从烈火中取出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恶意，

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视野随之泛起一阵剧烈的模糊和眩晕。

她难以置信地、几乎是惊恐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

安放着一双白皙、纤细、骨节分明且充满年轻活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指尖还带着长期刻苦练琴留下的、微微扁平的独特痕迹。

那几道盘踞在她二十八岁生命里、日夜提醒她伤痛与失去的狰狞疤痕，消失无踪。

校服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光滑如玉，在盛夏明亮的阳光下，

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几乎透明。不是梦。

水声……那盒来历诡异的黑色磁带……那台闪烁着昏黄灯光的索尼收音机……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发生前的整整二十八天。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

以毁灭性的姿态席卷了她全身的神经，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四肢冰凉，

胃部痉挛般紧缩。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强烈、几乎让她浑身战栗的狂喜与决心汹涌而上，

如同火山喷发，猛烈地驱散了所有不适与寒意。她的指甲下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

那清晰而尖锐的痛感，无比真实地宣告着——这不是幻觉。这一次，

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她绝不能再让任何悲剧重演。她要救江蘅，救自己，

救他们那尚未真正开始就被彻底摧毁、沉入冰冷水底的未来。—-接下来的日子，

沈葭努力扮演着一个临近高考却突然有些“反常”的优等生。

她刻意收敛了属于二十八岁灵魂的审慎与距离感，

尝试拾起久违的、属于这个年纪的或许有些笨拙的主动，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如同在薄冰上试探着靠近一只极易受惊的小兽。课间，

她总会拿起那本画满红圈的物理习题册，穿过弥漫着躁动与喧嚣的教室，

走向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阳光透过窗格，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江蘅，”她的声音放得轻缓，带着恰到好处的苦恼与求助，“这道题…能帮我看看吗？

我怎么也搞不懂。” 江蘅总是明显地一怔，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睫毛快速颤动几下，

视线无处安放，迟疑片刻，才缓缓接过本子。他解题时眉头微蹙，

清瘦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有一种易碎的美感。他讲解得极其认真，

声音低沉而清晰，偶尔抬起眼飞快地瞥她一下，目光相触的瞬间又像被灼伤般迅速垂下，

耳根悄然漫上不易察觉的薄红。放学铃声响起，

她会在汹涌的人流中精准地找到他那抹总是刻意避开人群的孤寂身影，快步追上去。

“江蘅，”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吗？

我一个人总是容易分心。” 他通常像受惊的鸟，

眼神躲闪着寻找借口：“我…我还要去书店打工，来不及…” 但她坚持了几次后，

他偶尔也会在长久的沉默后，极轻地点一下头，然后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像一道沉默而忠诚的影子，始终保持着那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敏感脆弱的自尊。分享进口巧克力时，会说是“妈妈买多了，

帮我消耗一下”；在他因家事缺席晚自习后，会“无意”地将温热的牛奶放到他桌上，

状似随意地问一句“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她甚至开始留意他破旧书包的肩带是否有了裂痕，却又不敢贸然赠予新的。

一切似乎都在与她记忆中断层的十七岁缓慢重合。 十七岁的江蘅，清瘦，沉默，

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眼底总蒙着一层拂不去的阴霾与沉重的疲惫，

仿佛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所有风雨。对于她突然的、持续的靠近，他显得手足无措，

本能地想要缩回自己坚硬的保护壳里，可那眼底深处无法彻底掩饰的、细微却真实的光亮，

又泄露了他压抑的欣喜与更深重的、仿佛不配拥有的挣扎。他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

渴望汲取哪怕一丝温暖，却又害怕这温暖终将蒸发，留下更深的龟裂。

沈葭一边尝试用细碎的温暖渗透他坚硬的保护壳，一边在暗中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她警惕地留意着那个叫李哲的男生——隔壁班的，家境优渥，性格张扬跋扈，

身边总围着几个唯唯诺诺的跟班。

他偶尔会对沈葭投来令人极其不适的、充满占有欲的打量目光，

也曾和江蘅在篮球场上有过几次充满火药味的身体冲撞，

据说私下里毫不避讳地大声嘲笑过江蘅的穷酸和“装模作样”。

江蘅的家庭是她记忆中模糊却沉重的痛点——父亲酗酒负债后人间蒸发，

母亲体弱多病常年卧床，巨大的经济和精神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几乎要将这个沉默的少年彻底压垮。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

某种深植于绝望土壤中的自毁种子，或许早已在他内心悄然发芽，

只是被日复一日的疲于奔命所掩盖。她如履薄冰般绕开所有已知的悲剧引信，

只想在那个毁灭性的雨夜到来之前，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细密的安全网，

将江蘅远远带离那个致命的冲突漩涡。她甚至在无数个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