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街巷渐渐活泛起来。
叫卖声、车马声透过院墙,模糊地传来。
顾卿云坐在窗边,试图凝神规划她的帛锦生意,奈何腹中一阵阵空虚感不断干扰。
那阵霸道香气似乎赖在了她院里,久久不散,提醒着她早上颗粒未进的窘迫。
芸娘捧着一碟昨日从江南带来的糕点进来,小声说:“姑娘,先用些点心垫垫吧?
奴婢这就去寻附近的食铺。”
顾卿云瞥了一眼那精致的荷花酥,却莫名觉得有些甜腻,竟比不上刚才那阵粗野肉香来得勾人食欲。
她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蹙眉道:“不急。
稍后我们出去看看。”
主仆二人稍作整理,出了院门,打算熟悉周边环境,顺便解决朝食。
刚踏出门口,便见隔壁院门也开着,沈谦那家伙正蹲在门槛上,捧着一个海碗,吸溜吸溜吃得正香。
碗里正是那香气来源——汤色清亮,飘着油花和葱花,里面沉浮着白胖的馄饨,看着就暖和实在。
他看到两人,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地打招呼:“哟,出门?
找吃的?”
顾卿云懒得理他,目不斜视,打算径首走过去。
芸娘却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那碗馄饨,咽了口口水。
沈谦三两口喝完汤,把碗一放,站起身,用袖子一抹嘴,笑道:“别找了,这保康门附近几条巷子,朝食就数老刘头的馄饨摊和王婆子的胡饼摊还能入口。
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颇为自得地指了指自己院子,“跟我的手艺比,那还是差了点意思。”
顾卿云脚步不停,只当是耳边风。
沈谦也不介意,溜溜达达跟了上来,自顾自地说着:“老刘头馄饨馅儿还行,就是皮厚了点;王婆子胡饼香是香,就是吃多了燥得慌……顾小娘子一看就是南方人,怕是吃不惯吧?”
顾卿云猛地停步,回头冷冷看着他:“不劳沈郎君费心。”
“邻里之间,互相关照嘛!”
沈谦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了,提醒二位一句,这巷子口那家茶汤铺子可千万别去,他家用的茶叶沫子都是发霉的,上次喝完我跑了一天的茅房……”顾卿云额头青筋又是一跳,拉着芸娘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甩开这个呱噪的家伙。
两人在附近转了转,果然只看到沈谦说的那几家摊子。
顾卿云终究没去尝试那看起来灰扑扑的馄饨摊和烟熏火燎的胡饼摊,更对那茶汤铺子敬而远之。
最终只在稍远一点的街上买了两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白糕,味同嚼蜡地吃了。
回到巷口时,正碰见沈谦和一個挑着担子的老汉在说话。
那老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沈郎君,不是小老儿不肯赊,实在是家里婆娘病着,等着抓药……”沈谦脸上那惯有的嬉笑不见了,他拍了拍老汉的肩膀,从怀里摸索出几十文钱塞过去:“刘翁,拿着先抓药。
上次欠你的馄饨钱,连同这次的,一并结了。”
老汉连连推拒:“使不得使不得,上次的没这么多……让你拿着就拿着!”
沈谦硬塞进他手里,“多出来的,算我预付下回的。
快去吧,嫂子病要紧。”
老汉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谦一回头,看见顾卿云主仆,脸上那点正经瞬间又变成了玩世不恭,他晃过来,啧啧两声:“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这汴京城居,大不易吧?
连口合胃口的吃食都难找。”
顾卿云看着那老汉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沈谦,一时竟有些看不透这人。
方才他那举动,倒不像全然伪装。
沈谦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挑眉一笑:“怎么?
觉得我这无赖居然也会发善心?
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我沈退之虽然穷,但从不白吃白喝人家的辛苦钱。”
他话锋一转,又瞄向顾卿云手里没吃完的、用油纸包着的白糕,摇头晃脑:“不过这白糕嘛,确实没滋没味,委屈小娘子了。
要不……看在邻居份上,我碗还没洗,锅里还剩几个馄饨……不必!”
顾卿云断然拒绝,拉着芸娘快步往家走。
沈谦在她身后拖长了声音:“真不用客气啊——要不拿你那白糕来换也成啊——”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响。
沈谦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自言自语:“脾气真大……不过,还挺有意思。”
傍晚时分,顾卿云正在整理带来的绢帛样品,忽听院外传来沈老太君中气十足又慈爱的声音:“谦儿!
谦儿!
祖母来看你了!
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梨条!”
随即是沈谦略显无奈地回应:“祖母,您怎么又来了?
路上多颠簸……我想我孙儿了不成吗?
快开门!”
顾卿云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去。
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提着个小包袱,正笑眯眯地站在沈谦院门口。
沈谦开了门,将她搀了进去。
隔壁院子很快传来祖孙俩的说话声,多是老太太在絮絮叨叨问冷暖,沈谦偶尔懒洋洋答几句。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的声音忽然拔高:“哎哟!
你这灶房怎么又搞得跟遭了劫似的!
早上又鼓捣什么了?
瞧瞧这面盆!
哎呀呀,暴殄天物哟……”沈谦含糊地应着。
顾卿云莫名觉得心里畅快了一丝。
活该,就该有人治治他。
又过了一会儿,沈老太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几分好奇:“咦?
谦儿,隔壁院子像是住进人来了?
我方才瞧见门口似有女子鞋履沾的新泥。”
“嗯,新来的邻居。”
沈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新邻居?
是哪家的姑娘?
多大年纪?
模样如何?
可曾婚配?”
老太太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响起,透着十足的兴致。
顾卿云:“……”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沈谦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戏谑:“祖母,您打听这个干嘛?
人家可是江南来的富家小姐,跟您孙子可不是一路人。
脾气嘛……啧啧,大得很,早上差点没因为我做朝食动静大了点,用眼神在我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浑说什么!”
老太太嗔怪道,“定是你又惫懒吵闹,惊扰了人家!
姑娘家脸皮薄,初来乍到,你也不知帮衬着点!”
沈谦叫屈:“我帮了啊!
我告诉她哪家吃食能买哪家不能买,她还不领情……你那叫帮衬?
你那叫讨嫌!”
老太太似乎打了沈谦一下,“去,既是邻居,总该表示一下。
我带来的这梨条不错,你去给隔壁姑娘送些过去,就当是替你早上的莽撞赔个礼。”
“啊?”
沈谦的声音满是抗拒,“我不去!
人家不待见我……快去!”
老太太不容置疑,“不然祖母可要生气了!”
一阵推搡拉扯的动静后,顾卿云听到自家院门被敲响了。
“叩、叩、叩。”
声音带着点不情愿。
芸娘看向顾卿云,用眼神询问。
顾卿云眉头紧锁。
这祖孙二人唱的又是哪一出?
敲门声又响了几下,伴随着沈谦有气无力的声音:“顾小娘子?
开开门呗?
我家祖母命我前来……‘赔罪’。”
顾卿云本不想理会,但听到“祖母”二字,又念及那位看起来慈祥的老夫人,终究不好让长辈久等。
她示意芸娘去开门。
门开处,沈谦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个小油纸包,脸上堆着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顾小娘子,今日清晨是我动静大了些,惊扰了清梦。
这是我家祖母带来的一点江南小食梨条,非是我买的,特奉与娘子,聊表歉意。”
他特意强调“非是我买的”,仿佛划清界限。
顾卿云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想起他下午塞钱给馄饨摊老汉的情景,心情复杂。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好拂了老人好意,对芸娘微微颔首。
芸娘上前接过,轻声道:“多谢沈郎君,多谢老夫人。”
沈谦完成任务,立刻松了口气,转身就想溜。
“且慢。”
顾卿云忽然开口。
沈谦背影一僵,慢吞吞回头:“小娘子还有何指教?”
顾卿云从袖中取出几文钱,递向芸娘,示意她拿给沈谦,语气平淡无波:“既是买卖,便该银货两讫。
我不白受人之物。
这些钱,想必够了。”
沈谦看着那几文钱,脸上的假笑慢慢消失了。
他盯着顾卿云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竟真的伸手接过了那几文钱,在手里掂了掂。
“成。”
他爽快地把钱揣进怀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顾小娘子果然账目分明,不欠人情。
挺好。”
说完,不再多言,摆摆手,溜溜达达回了自己院子,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祖母,债还清了!
人家不欠咱的!”
顾卿云站在原地,看着芸娘手里的那包梨条,又看看沈谦消失的背影,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因他白日善举而产生的些许改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还是个市侩无赖!
她转身回屋,只觉得这邻居之债,怕是越发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