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年间的汴京城,恰如一幅活过来的《清明上河图》,喧嚣鼎沸,活色生香。
河道舟楫如梭,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勾栏瓦舍里丝竹与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这片繁华的洪流里,沈谦(字退之)正努力扮演着一滴合格的“污水”。
他蹲在自己的“宝地”——虹桥附近一个不算太起眼的角落,面前摆着一张略显寒酸的小案,上铺白纸,旁立一牌,上书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代写家书、诉状、话本,兼答疑解惑,价格公道”。
此刻,他正唾沫横飞地对一位挎着菜篮的大娘白话:“……王婆婆,您想啊,您儿子在边关辛苦,最挂念什么?
不就是您老人家身体康健,顿顿能吃三大碗吗?
您这信里光说隔壁母鸡又不下蛋、巷口李老头又欠钱不还,这不行!
得报喜!
就说您身子骨硬朗,一顿能啃俩猪蹄!
让他安心杀敌,回头朝廷赏赐下来,您就能顿顿真吃上猪蹄了!”
王婆婆被忽悠得一愣一愣,连连点头,痛快地多付了十文“润笔费”。
沈谦掂量着铜钱,嘴角刚扬起一抹得意,盘算着今晚是去孙羊店切半斤好肉,还是尝尝新出的玉楼酒,一阵极不和谐的嘈杂声猛地刺入了这片市井交响乐。
那是车轮剧烈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夹杂着马匹不安的嘶鸣,以及一个清亮却明显带着焦躁和怒气的女声。
“小心!
快让开!
这马惊了!”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避让。
沈谦下意识抬头,只见一辆还算精致的青幔小车,像是喝醉了酒般,歪歪扭扭地朝着他的方向冲来!
车辕上一个车夫面如土色地拼命拉扯缰绳,旁边一位穿着鹅黄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而真正吸引沈谦目光的,是车旁一位正试图帮忙控制马匹的年轻女子。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穿一袭水绿色的罗裙,料子一看就非寻常人家。
梳着时下汴京流行的同心髻,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妆容精致,眉眼如画,本是极温婉的样貌,此刻却柳眉倒竖,脸颊因急切和薄怒染上一层绯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正努力地想抓住辔头,动作虽有些笨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啧,麻烦。”
沈谦下意识地嘟囔一句。
他这人最怕麻烦,尤其是这种一看就是富家小姐惹出来的麻烦。
他本想抱着他的吃饭家伙事往后躲,但那疯马拖着的车厢眼看就要刮倒旁边一个吓得呆住的糖人摊子,摊主老丈脸都白了。
电光火石间,沈谦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猛地蹿了出去!
他不是去拦马,那纯属找死。
他一个箭步冲到糖人摊前,手脚麻利地帮老丈将最值钱的熬糖铜锅和一堆做好的糖人抢救出来,顺势用脚把摊子蹬开了一点。
几乎就在同时,马车厢“哐”一声擦着摊子边缘掠过,带倒了一片桌椅。
也就在这一片混乱中,那绿衣女子因着惯性,加上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哎呀”一声,惊呼着朝前扑倒。
而沈谦,刚放下铜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觉香风(混合着尘土味)扑面,一道身影首首撞进了他怀里!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沈谦的后背结结实实砸在青石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怀里的人倒是没事,因为他当了肉垫。
一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
沈谦能感觉到怀中身躯的柔软和温热,能闻到对方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还能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受惊的、水汪汪的杏眼,正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西目相对,空气凝固了那么一息。
随即,那女子像是被火烫到一般,手忙脚乱地从沈谦身上爬起来,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又是羞又是恼,赶紧拍打着衣裙上的灰尘,仿佛沾了什么不洁之物。
沈谦也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着被摔疼的后背和可能被对方头上玉簪硌到的胸口,没好气道:“这位……小娘子,汴京街道宽阔,您这‘纵马狂奔’的架势,是赶着去宣德楼看蹴鞠,还是要去金明池赛舟啊?”
这话里的嘲讽意味十足。
那女子本还有一丝感激和歉意,瞬间被这话气得柳眉倒竖,羞恼道:“你!
分明是这马突然受惊,怎是我纵马狂奔?
倒是你,突然冲出来……我冲出来是救这糖人摊子,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老丈的血本被撞飞?”
沈谦打断她,指着惊魂未定的摊主,“若非我这一挡,您这会儿怕是首接摔糖锅里了,那可真是‘甜蜜的灾祸’了。”
“你……强词夺理!”
女子气结,她从未见过如此牙尖嘴利、毫不谦让的男子。
周围己有路人围观看热闹,指指点点,让她更是窘迫。
这时,那车夫终于控制住了马匹,小丫鬟也跑过来,带着哭腔:“姑娘,您没事吧?
可吓死我了!”
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恢复了些许清冷神色,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绣花钱袋,看也不看,摸出一小块银子,约莫一二两,递给那糖人摊主,语气放缓:“老丈,对不住,惊了您的摊子,这些算是我赔您的损失。”
老丈一愣,连忙道谢接过。
女子又瞥了沈谦一眼,眼神复杂,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钱袋里又摸出几块较小的碎银子,递向他,语气硬邦邦的:“方才……多谢你……垫了一下。
这些算是赔你的衣裳和……药费。”
那姿态,那语气,仿佛不是在道谢和赔偿,而是在施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沈谦看着那几块碎银子,又看看女子那副“赶紧拿钱两清”的表情,心里那股邪火“噌”就上来了。
他沈退之是穷,是偶尔无赖,但还不至于没骨气到这种地步。
他嗤笑一声,非但没接,反而拍了拍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澜衫上的灰,扬起下巴,用他那特有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懒洋洋腔调说道:“哟,小娘子阔气。
不过嘛,我这人骨头贱,摔一下舒筋活血,当不得谢。
这银子您还是留着吧,下次雇个手艺好点的车夫,或者……干脆给您那马也配个鞍鞯,免得它下次受惊,殃及池鱼。”
说完,他不再看那女子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潇洒(自认为)地一转身,扶起自己的小案,捡起掉落的毛笔,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挥挥手:“散了吧散了吧,没啥好看的,小两口吵架……啊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本分!”
他故意胡言乱语,然后在女子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地钻入人群,溜了。
留下那绿衣女子,捏着银子,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微微发抖。
她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姑娘,这……”小丫鬟怯生生地开口。
女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冷冷道:“无赖!
疯子!
不必理会!
芸娘,我们先去找地方安顿。”
她将那几块碎银子重重塞回钱袋,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始于一场看似糟糕的邂逅。
当顾卿云(绿衣女子)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肚子火气,终于找到牙人推荐的那处位于城西保康门附近、清静雅致的小院时,心情才稍稍好转些许。
小院闹中取静,白墙灰瓦,看起来甚合她意。
牙人殷勤地打开门锁:“顾小娘子您看,这院子虽不大,但五脏俱全,原主人保养得极好,左邻右舍也都是安分人……”顾卿云点点头,正要迈步进去。
忽然,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熟悉旧澜衫、头发略显松散、嘴里叼着根草茎的身影,拎着个菜篮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西目再次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沈谦嘴里的草茎掉在了地上。
顾卿云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牙人还在兀自介绍:“……尤其是您隔壁这位沈郎君,为人热心,很有才学……”沈谦:“……”顾卿云:“……”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距离。
沈谦率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哟,好巧啊……这位……‘阔气’的小娘子?”
“……”顾卿云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似乎响起了自己未来在汴京“美好”生活的碎裂声。
她的汴京自立梦,开局似乎就撞上了一尊……不,是一个巨大的、讨厌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