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出鱼肚白，春桃就捧着红漆木匣进了屋。
木匣盖沿沾着晨露，在青灰天光里泛着暗哑的红，像块凝固的血。
"周嬷嬷的帖子。
"春桃压低声音，指尖捏着张洒金笺，"老夫人说新妇规矩不能废。
"苏晶儿正往发间别银簪，动作顿了顿。
簪尖在铜镜上划出道细痕，映得她眉峰冷硬如刀。
她接过帖子时，木匣里的纸页发出窸窣轻响——二十张洒金笺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卯正起身奉茶"几个字还洇着水痕。
"晨昏定省，不得见外客，不得擅调丫鬟......"她逐行扫过，指尖停在最后一行，"若违，罚如昨日。
"昨日祠堂里，王氏命她跪了三个时辰青砖，膝头的淤青此刻还在发烫。
春桃悄悄看她脸色。
苏晶儿眼尾微挑，倒像是听见什么趣闻似的笑了："老夫人急了。
"她屈指叩了叩案上的青铜镖令，"昨日罚跪没镇住我，今日就想拿规矩捆人。
"春桃凑近些，见她将二十张纸页一张张叠成小方块，手法利落得像在捆扎镖银。
"这纸软得很。
"苏晶儿捏着叠好的纸块，"当年押盐镖过洞庭，劫匪用软剑刺过来，我也是这么叠的——"她突然转身，袖中银光一闪，三寸长的镖钉"噗"地扎进院中的老梨树，纸块被钉在树心，"再软的刀，扎对了地方，也能见血。
"梨树的新叶簌簌落下，打在纸块边缘。
春桃望着那枚镖钉，喉结动了动——这镖钉是苏晶儿走镖时特制的，尾端刻着顺安镖局的云纹，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倒比王氏送的《闺范辑要》更像块镇宅碑。
"去前院打听侯爷行踪。
"苏晶儿解下腰间的银枪，枪穗子扫过案角，"我倒要看看，这侯府的男人，是真病了还是装哑。
"春桃去得快，回来时额角沁着细汗："听门房说，侯爷整夜在书房抄《诗经·关雎》，说要静心。
"她压低声音，"还说......还说昨夜祠堂的事，是老夫人自有道理。
"苏晶儿正擦拭枪头的手突然顿住。
枪尖在铜盆里搅起水花，溅湿了她袖口的缠枝莲纹——那是出嫁前父亲亲手绣的，说侯府规矩多，让她收敛些。
可此刻，她盯着铜盆里自己的倒影，眼尾的红痣像团要烧起来的火："静心？
"她嗤笑一声，"他倒会挑书，《关雎》里的君子，原是躲在诗里当缩头乌龟的。
"廊下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叫起来，惊得春桃一抖。
苏晶儿抬眼望去，就见周嬷嬷带着两个粗使婆子转过影壁，青布裙角沾着泥点，显然是从后巷抄近路来的。
"少夫人。
"周嬷嬷福了福身，眼角的皱纹挤成堆，"老夫人说今日该学《女诫》，让奴婢带您去偏院。
"她身后的婆子往前蹭了两步，粗粝的手就要来拉苏晶儿的胳膊。
苏晶儿后退半步，袖中三枚铁莲子己经扣在掌心。
药粉在指尖微微发烫——这是走镖时防山贼的，抹在伤口上能疼得人三天说不出话。
她望着周嬷嬷鬓边歪了的银簪，突然笑出声："周妈妈急什么？
我正想去给老夫人请安呢。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顾俊介抱着一卷书走过来，月白儒衫皱巴巴的，眼角还带着青黑，像是整夜没睡。
他看见苏晶儿时脚步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片柳絮："娘子......"周嬷嬷立刻堆出笑："侯爷来得正好，老夫人说——""母亲她......"顾俊介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也是为你好。
规矩学熟了，府里的人才不会说闲话。
"他抬头时目光闪躲，落在苏晶儿腰间的银枪上，"你看这《关雎》里说琴瑟友之，咱们......""侯爷可知，我顺安镖局押镖时，若遇劫匪讲道理？
"苏晶儿盯着他怀里的书，声音突然冷下来，"去年在太行山，有个毛贼举着《论语》说以德服人，结果呢？
"她袖中手一扬，三枚铁莲子破空而出，"噗噗噗"钉在两个婆子脚边，在青石板上砸出三个小坑，呈品字形排开。
婆子们尖叫着跳开，周嬷嬷踉跄两步扶住廊柱，脸上的粉都吓掉了半层。
顾俊介怀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他望着脚边的铁莲子，喉结动了动："你......你这是做什么？
"苏晶儿弯腰捡起那卷《诗经》，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墨迹未干的"关关雎鸠"还带着墨香，她突然用力一撕，纸页在风里纷飞："我走镖十年，见过山匪的刀，见过河盗的箭，没见过拿诗书本子当盾牌的。
"她将半卷残书甩在顾俊介脚边，"从今往后，侯府的天，我自己撑。
"顾俊介望着地上的碎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风卷起纸片，有张飘到他肩头，恰好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那页。
他伸手去抓，却只碰到满手风。
后窗的纱帘突然动了动。
王氏攥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檀香木珠在掌心勒出红印。
她望着苏晶儿挺首的背影，喉间涌上股腥甜——这丫头，比她想的更扎手。
是夜，苏晶儿坐在妆台前卸簪。
春桃端着热水进来，手却突然顿住："姑娘，这水......"她摸了摸铜盆，"怎么是温的？
"苏晶儿望着镜中春桃发白的脸，指尖轻轻敲了敲案几——这是她想计策时的习惯。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映得铜盆里的水泛着青灰。
她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看来，有人等不及要断我的热汤了。
"春桃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苏晶儿指尖的铁莲子，突然想起白日里那三枚钉在青石板上的暗器——侯府的夜还长，可这院里的风，到底是要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