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捞她那夜，我攥着湿帕记了整整五十年

我七十六岁，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什么都不怕，就怕下雨天。三天前雨刚落，

我翻木箱找防潮布，指尖突然触到块凉得刺骨的东西，是春杏的手帕。五十年了，

太阳晒不透，炭火烘不干，它还浸着井里的潮气，像那天她从水里被捞出来时，眼角淌的泪。

第一章：湿手帕雨点子砸在屋檐的青瓦上，噼啪响得人心烦。我坐在小马扎上，

看着木箱里翻出来的零碎物件，大多是些没用的旧东西：掉了底的搪瓷缸、磨破边的草帽，

还有这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手帕。我今年七十六了，手上的皮松得能捏出褶子，

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可摸到这块手帕时，还是能清晰想起当年的触感。春杏绣它时，

用的是供销社买的粗棉线，针脚不算密，野菊的花瓣歪歪扭扭，

却比村里任何一朵真花都好看。 指腹蹭过布面，凉丝丝的潮气渗进皱皮里。

我试过把它晾在太阳底下，晒足一整天，摸起来还是潮的；冬天围在炭火盆边烘，

布面都烤得发脆了，里头的潮气却像扎了根，一降温又冒出来。村里的老人们说，

这是沾了“东西”，劝我扔了，我没听。他们不懂，这不是脏东西，是春杏留在世上的念想。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水雾把远处的庄稼地笼成一片灰。我眯着眼看，恍惚间竟觉得那雨幕里，

能看见1973年的影子，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春杏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头发上沾着草屑，敲开我家那扇吱呀响的柴门。她手里攥着这块手帕，另一只手藏在身后，

等我让她进屋，才小心翼翼地捧出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褂子，说：“大奎哥，

我攒了三个月糖票，换了两尺布，给你做的。”那天的雨也像现在这样，

砸在泥地上溅起小水花。春杏站在门口，不肯进屋，说怕她娘找过来。我接过褂子，

指尖碰到她的手，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针眼，想来是连夜赶工扎的。她笑了笑，说：“你试试，

要是小了，我再拆了改。” 我没试，把褂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块烫手的宝贝。

直到春杏跑着消失在巷口，我还站在门口傻愣着。那是我这辈子头回有件新衣服，

也是头回觉得，穷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只要能跟春杏在一起，哪怕天天吃红薯干，

我也愿意。可现在，褂子早就穿破了，补了又补，最后烂得没法穿，被我埋在了春杏坟头。

只有这块手帕，我一直揣在怀里，从二十多岁揣到七十多岁，揣过了生产队的苦日子，

揣过了分田到户的年月，揣过了一个个想春杏想得睡不着的夜晚。雨还在下，

我把手帕重新叠好，放回布包里，塞进木箱最底下。指尖残留的潮气还没散，我总觉得，

这潮气不是从帕子里来的，是从村西头那口井里，顺着岁月爬过来的。

第二章：田埂上的野菊1973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我光着膀子在稻田间割稻，

脊背上的汗混着泥，痒得钻心，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早被我脱下来搭在田埂上，

那是我唯一一件能出门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磨得能看见里面的棉絮，

我怕给割稻的镰刀勾破了，更怕人看见笑话。生产队的钟声响时，我才直起腰，

腰杆酸得像要断。刚把镰刀别在腰后，就听见田埂那头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抬头一看，

是春杏。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细白的手腕，手里挎着个竹篮，

见我看她，脚步顿了顿，脸颊红得像田埂边的野草莓。“大奎哥，”她走到我跟前，

声音压得低低的，从竹篮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我手里，“我娘蒸的白面馍，我不爱吃，

你拿着垫垫肚子。”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我打开一看，是半个雪白的馒头，在那年月，

白面馍比金子还金贵。我攥着馒头，手都在抖，想说“你自己吃”，可肚子饿得咕咕叫，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春杏见我不说话，蹲下身帮我捡散在田埂上的稻穗，头发垂下来，

扫过我的手背，软乎乎的，像刚抽芽的麦苗。“你家的砖瓦房真好看，”我没话找话，

眼睛盯着远处她家的方向，红砖墙，黑瓦片，在一片土坯房里格外显眼，“我家那破草房，

下雨天总漏雨。”春杏捡稻穗的手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那房子是我继父盖的。

我亲爹走得早，那年头闹饥荒，他……他后来跳了村西头的井。”她没再多说，

我也没敢多问，只觉得心里沉了沉，原来她也有藏在心里的苦。从那以后，

春杏总趁放工绕路来找我。有时是在我割草的山坡上，有时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她会给我带块红薯，或是帮我补磨破的衣服。有一回，我们坐在山坡上歇脚，

坡上开着一片黄灿灿的野菊，风一吹，香味飘得满鼻子都是。春杏指着野菊，

眼睛亮闪闪的：“大奎哥，我下次给你绣块手帕吧，就绣这个野菊，好不好？

”我攥着手里的柴刀，指节都攥白了。长到二十岁，我从来只盼着能吃饱饭，

能有件完整的衣服，这还是头回有人问我“想要什么”，

还是件这么软乎乎、带着香味的东西。我点点头，说不出话，只觉得山坡上的风都变甜了。

那之后，我每天都盼着放工，盼着能见到春杏。有时她没来，我就坐在老槐树下等，

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我想着，等攒够了工分，换点布票，就去跟她娘提亲。

就算她家条件好，我多干点活，总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日子刚有了点盼头，麻烦就来了。

那天我跟春杏在山坡上说话，刚掏出她给我的半块红薯，就听见山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春杏的继父，手里攥着根扁担，脸涨得通红，老远就骂：“你个穷鬼！

敢勾搭我家春杏，想攀高枝是不是！”我吓得赶紧站起来，想把春杏护在身后，

可春杏却先一步扑到我面前，张开胳膊挡住我：“爹！你别骂他！是我来找他的，

跟他没关系！”她继父气得手都抖了，举起扁担就要打过来。春杏死死护着我，

她后颈的头发蹭到我的脸，又软又凉，我却觉得那温度烫得我心疼。扁担最终没落下，

却砸在了我心里，我忽然明白，我跟春杏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穷，

还有她继父这道跨不过去的坎。第三章：两尺布春杏继父闹过那回后，我有半个月没见到她。

每天收工路过她家砖瓦房，我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可院里总静悄悄的，

只有她娘偶尔骂人的声音飘出来。有回我看见春杏趴在窗台上，朝我这边望，刚想挥手，

她继父就拿着锄头从屋里出来，她赶紧缩回去，窗户“哐当”一声关上，

像把我的心也关在了外头。后来听村里的二婶说，春杏被她娘锁在了屋里，连工都不让上，

说是怕再跟我碰面。我攥着手里的镰刀，指甲掐进掌心，我知道她家瞧不上我这穷小子，

可我没想到，她们能把春杏逼到这份上。夜里躺在漏风的草屋里，我总盯着房梁发呆，

想着春杏会不会哭，会不会饿，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才眯一会儿。

就在我快熬不住，想硬着头皮去她家求情时，后半夜的柴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了。“咚咚，

咚咚——”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我一骨碌爬起来，摸黑摸到门边，刚拉开条缝，

就看见春杏站在门外，头发上沾着草屑，衣服上还沾着泥点，像是从墙上爬过来的。

“大奎哥……”她声音发颤，见我开门，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我怀里塞。我低头一看，

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褂子，布面崭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这是……”我愣住了，

手指碰到褂子，还带着点余温。“我攒了三个月的糖票，跟供销社换的两尺布，

”春杏抬起手，我借着月光一看，她的指尖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针眼，有的还结着血痂，

“我趁我娘睡着，连夜赶出来的，你试试，要是小了，我再拆了改。”我攥着褂子，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那年月，糖票比布票还金贵，她肯定一口糖都没舍得吃，

全攒下来给我换了布；夜里赶工，肯定也没点灯，就着月光缝，才扎了满手的针眼。

我想让她进屋躲躲，给她倒碗热水，可她却往后退了退，摇着头说：“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要是被我娘发现，她又要骂我了。” 她转身要走，我赶紧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还在微微发抖。“春杏，”我声音发哑，“再等等我，我一定攒够布票，一定去跟你娘提亲。

” 春杏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挣开我的手，转身就往巷口跑。

蓝布褂的衣角从我的指尖滑过，那点余温像烫在我手上，顺着血管往心里钻。我站在门口，

看着她的影子在月光下跑远，拐过巷口就不见了，心里又暖又酸，我以为这是希望，

是她偷偷给我的光，却没成想，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好好地走在地上。

我捧着蓝布褂子回屋，摸黑把它铺在炕上，一遍遍地摸，布面光滑，针脚细密，

每一针每一线，都绣着她的心意。我把褂子叠好，放进贴身的布兜里，像护着块宝贝，

想着等天亮了就穿上，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春杏给我做的新衣服。可那天的天，

好像总也亮不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春杏用命，给我留的最后一点暖。

第四章：井边的寻人声春杏走后，我抱着新褂子在炕上坐了半宿，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全是她的影子，她笑着递我白面馍，说要给我绣野菊手帕，可没等我抓住她的手，

梦就碎了。院门外传来“砰砰”的砸门声，混着女人的哭骂，像惊雷似的炸在耳边。

我一骨碌爬起来，鞋都没穿就往门口跑。刚拉开门，春杏的娘就扑了过来，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胳膊：“我家春杏呢？你把她藏哪了！她昨晚没回家！

”她继父跟在后面，脸黑得像锅底，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力道大得勒得我喘不过气：“肯定是你把她拐跑了！我就知道你这穷鬼没安好心！

今天要是找不着人，我饶不了你！”我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一片。春杏没回家？

她昨晚明明说要赶紧回去的，怎么会没到家？我慌忙摇头：“我没藏她！她后半夜就走了，

说怕你骂她……”“你还敢狡辩！”春杏继父抬手就要打我，村里的邻居听见动静围过来，

七嘴八舌地劝，才算把他拉开。二婶皱着眉说：“别光吵架了，赶紧找人要紧！

这丫头片子从没夜不归宿过，别出什么事。”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

村长当即喊了十几号壮劳力，拿着煤油灯、手电筒，分着往村东头的坡、村西头的河湾找。

我也跟着跑，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慌得厉害。春杏胆子小，夜里不敢去远地方，

她会去哪？ 村里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喊“春杏”的声音在夜里飘得老远，

却连个影子都没找着。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鞋底被石子磨破，脚底板渗出血，

可一点都不觉得疼，只想着千万别出事，春杏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风越来越凉，

吹得人骨头缝都疼。有人提议：“会不会去村西头那片老林子了？”我刚要往林子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