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宙斯的判决从奥林匹斯山落下的时候,
就悄然在暗中标记了西西弗斯的命运:永无止境的推石人。西西弗斯还未踏上那块山坡,
刻进了时间里——每一次肌肉的绷紧、每一寸向上的挪动、每一回指尖触及山顶岩石的瞬间,
以及紧随其后必然到来的崩塌,都像钟表的齿轮般咬合精准,容不得半分偏差。
这不是惩罚的偶然,而是安排的必然。
神用永恒的重复为他画下边界:他可以选择推石的姿态,
却不能选择石头停留的终点;他可以感受喘息与疲惫,却不能让这疲惫通向任何解脱。
所谓“自由”,不过是在既定轨道里挣扎的幻觉——就像飞蛾明知火焰的位置,
却只能循着光的引力,一遍遍撞向早已注定的灼伤。山坡是他的囚笼,石头是锁钥,
而“重复”本身,就是诸神为他量身定做的、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
诸神的枷锁从不止于奥林匹斯山的山坡。当凡人的世界响起流水线的轰鸣,
那块被刻进命运的石头,换了个模样,滚进了更细密的牢笼。
1 一颗石头的奇妙旅行在轰鸣的玩具生产车间,
一个不速之客混了进来——一颗坚硬、粗糙,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石头。它厌倦了屋顶的寂静,
纵身跃下,在冰冷的钢架间磕磕绊绊穿行,最终,“扑通”一声,
坠入了一个盛满雪白塑料颗粒的巨大料桶。桶内瞬间被黑暗吞没。拥挤、闷热,
塑料颗粒散发着陌生的化学气味,摩擦着它粗糙的皮肤。时间粘稠地流逝,
焦躁在黑暗中滋长。它不安地翻身、打滚,棱角硌着光滑的颗粒,
徒劳地想顶开这密不透风的囚笼。就在这时,桶身猛地一震,开始倾斜!
白色的洪流裹挟着它,汹涌地向前奔涌。在缝隙闪现的光亮中,它瞥见了希望,
奋力一跃——“Duang!”它重重砸在一条冰冷的传送带上。刺眼的灯光下,
流水线两旁站着面无表情的工人。他们的手像精准的机械,快速翻检,
将任何异形、残缺的“不合格品”无情地挑出,抛进一旁的废料筐。
石头的心如果它有的话骤然缩紧!它慌忙搂过身旁几颗塑料颗粒,笨拙地裹在身上,
紧紧蜷缩,祈求能混入这白色的洪流。它恐惧那废料筐的黑暗,更甚于桶底的闷热。
传送带将它送向一个巨大的金属漏斗。它抱着那层单薄的塑料“伪装”,
身不由己地滑入更深的黑暗。这是一个狭小的金属模腔,四壁冰冷坚硬。
它和融化的塑料颗粒被紧紧挤压在一起。温度急剧攀升,灼热舔舐着它的表皮。
周围的颗粒开始软化、扭曲、熔融,化作粘稠滚烫的液体,沉重地包裹上来,
渗入它每一道细微的缝隙。
窒息感与高温让它意识模糊……就在它即将被这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时,“咔哒”一声轻响,
模腔裂开了!冰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来了短暂的清醒。光明重现,
眼前的世界却已天翻地覆。它发现自己被凝固在一个光滑、圆润的玩偶躯壳里,动弹不得。
周围躺着无数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玩偶躯体,像流水线上沉默的复制品。不远处,
几个工人手持锉刀、砂轮、尖嘴钳,
正对着那些稍有瑕疵或棱角突出的“残次品”进行冷酷的修剪打磨,火花四溅,
发出刺耳的噪音,要将所有异质都打磨成标准的弧度。它惊恐地“看”着,
一个巨大的、沾满油污的手影已笼罩下来——锉刀嘶鸣着啃噬它的棱角,
砂轮粗暴地磨平它最后一点凸起。疼痛一种被强行改变的钝痛让它“尖叫”,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它被完美地、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玩偶的胸膛,
成为了一个光滑的、无用的核心。泪水还未来得及在心底汇聚,天空又变了颜色。
冰冷的“雨”落了下来。不是它熟悉的、带着泥土清香的雨水,
而是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蓝色油漆,密密麻麻,不容喘息地覆盖全身。
接着是红色、鹅黄、金粉、最后是浓稠的黑色……一层又一层,像湿透的裹尸布,
彻底淹没了它粗粝的本色。它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沉重,仿佛在层层油彩下,
正不可逆转地衰老、石化。传送带依旧不知疲倦地向前蠕动。它被一只手套抓起,
与其他玩偶一起,塞进了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瓦楞纸盒。盒内一片漆黑。
经历了熔炉、挤压、打磨和油彩的窒息,这黑暗竟显得温和而熟悉。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它做了一个悠长而清晰的梦。梦里,它还是那颗屋顶上的石头,
自由地感受风的吹拂,看云卷云舒,听鸟雀啁啾,畅饮清冽甘甜的雨水。
阳光温暖着它每一寸真实的、粗糙的肌肤。石头在梦里怀念风的形状时,
诸神正用另一种笔法书写命运——不是流水线的模具,而是概率的骰子,
在一个少年的人生里,投下1%的阴影。1%的命运,是高高在上的诸神戏弄。
2 1%先生1%先生有句口头禅:“这事99%能成……”他是我发小,性情温和,
偏生一张脸常年板着,鲜有笑容。倒不是他不想笑——爱笑的孩子运气不差,
可运气差的孩子,实在笑不出来。他的“威名”始于初中一场抓阄。县里搞活动,大夏天,
露天,点名要学生当“背景板”。任务烫手,两个班摊派一个名额。班主任愁得慌,
索性搬出“公平”:抽签!一百张纸条,九十九个“免”,一个“中”。抽奖箱刚摆上台,
先生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未等老师发令,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疾眼快探进箱子,
捏出一张纸片。台下顿时炸锅,嘘声四起,几个反应快的同学也一拥而上争抢。
先生早已退到一旁,慢悠悠展开纸条——一个刺眼的、墨汁淋漓的“中”字赫然在目!
旁边抢签的同学瞥见,先是一愣,随即抱拳高呼:“先生高义!替我等挡灾了!
”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活动归来,他那张脸黑得像锅底,能拧出水来。也就是从那天起,
“这事99%能成……”成了他甩不掉的口头禅。1%先生的反向预言,并非次次应验,
偏生在他人生紧要关头,百试百灵。
他是个极有实力的人——强调三遍也不为过——却偏偏被运气死死摁在地上。大学时,
校内羽毛球选拔赛,优胜者能打省赛。以先生当时的水平,校内出线板上钉钉。比赛当天,
他意气风发,拉上全班观战。看台上,他指点江山,点评对手,眉宇间尽是笃定:“放心,
哥们儿出线这事,99%能成……”轮到他上场。只见他手握球拍,站在看台第一节台阶,
潇洒地向观众席挥挥手,纵身一跃——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拍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蜷缩着,抱着右脚踝,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声压过了全场的惊呼。这位种子选手,
一球未发,就被担架抬了出去。毕业季,人潮涌向职场。出乎所有人意料,
1%先生竟斩获了一份顶尖Offer!散伙饭上,他满面红光,拍着胸脯,
酒气混着豪气:“等哥们儿站稳脚跟,带你们起飞!这事,99%能成……”话音未落几天,
晴天霹雳:入职体检,某项指标异常,亮起红灯,Offer眼看要黄。他脸都白了,
跌跌撞撞换医院复检。结果出来:误诊!一场虚惊。他捏着两张结果迥异的报告单,
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沉得能滴出墨来,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1%……”最近一次相聚,酒过三巡,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怪事:席间谈天说地,他竟再没吐出那句标志性的口头禅。试探着问起,
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闪烁的霓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1%先生?”他摇摇头,杯中酒液晃了晃,“……早翻篇儿了。
”当1%的概率终于让位于释然,诸神又翻了一页剧本。这一次,他们不写概率,
只写戛然而止——让所有未完成的念想,在某个黄昏的车流里,碎成玻璃上的裂纹。
3 未完成的念想傍晚六点半,晚高峰的车流如冷却的岩浆,在柏油路上艰难蠕动,
发出沉闷的嗡鸣。李明蜷在公交车靠窗的硬塑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手机壳粗糙的边缘。
屏幕固执地亮着,显示着班长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老地方,就等你了。
” 那几个字像针,扎着他麻木的神经。他用力吸了口气,
仿佛要将车厢里混杂的汗味、皮革味和窗外渗进来的尾气味都压进肺里,
然后才把手机塞回裤兜。车窗外,摩天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贪婪地吞噬着最后的落日余晖,
又将其扭曲、放大,投射出刺目的光斑,灼得他眼睛发涩。三十四岁,
在广告公司做了五年策划,不好不坏,温吞得像一杯搁置太久、失了热气的白水。
上个月部门总监离职,他胸口那股被压了许久的劲儿猛地顶了上来,
生平第一次敲开领导的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提出晋升的渴望。
领导宽厚的手掌拍在他肩上,笑容像模版印出来的:“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公司都看在眼里。” 然后,便没了下文。那声“看”字,轻飘飘的,像羽毛落进深井,
连个回声都听不见。“嘀——嘀——!!!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鸣笛声毫无预兆地刺破傍晚粘稠的空气。紧接着,
是轮胎与地面绝望的摩擦嘶吼!巨大的惯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将他掼向前方座椅靠背!
“砰!”额骨与硬塑的猛烈撞击,瞬间炸开一片白炽的眩晕,眼前金星乱迸,
视野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他甚至来不及痛呼,
一股更加野蛮、更加暴戾的力量从侧面轰然袭来!身体瞬间失去了重量,
仿佛被无形的飓风卷起,轻飘飘地脱离了座椅的束缚。世界在他眼中疯狂旋转、颠倒、碎裂。
手机挣脱裤兜的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脆响,
屏幕狠狠亲吻冰冷的路面,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失重的刹那,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却奇异地牵引出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暖融融的包厢灯光下,
王胖子涨红着脸,挥舞着五粮液的瓶子嚷嚷着“不醉不归”;张倩侧过身,
笑靥如花地问他“最近怎么样啦?”;赵磊那只厚实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
熟悉的嗓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明子!可算来了!
”剧烈的、碾压般的疼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意识无可挽回地沉入无边的冰冷黑暗。沉沦的最后一瞬,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人群惊骇的尖叫浪潮,以及,
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明子!这儿呢!
”喧嚣的笑闹声、酒杯碰撞声、含混不清的歌声,像温暖的潮水般瞬间将他包裹。
李明猛地睁开眼。柔和的暖黄灯光流淌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菜肴和香烟混合的熟悉气味。王胖子那张圆润的脸占据了视野,
他举着半满的酒杯,咧着嘴使劲招手,啤酒肚将衬衫纽扣绷得岌岌可危。“可算来了,
” 张倩站起身,高马尾在脑后俏皮地一甩,带着几分嗔怪,“李大经理现在是大忙人了啊?
让我们好等,规矩懂吧?自罚三杯没商量!”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李明顺势坐下,
手指习惯性地探进裤兜,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硬质的边缘——是他的工牌。
他下意识地抽出来一角,市场部经理。烫金的字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晃得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得意和释然的喜悦悄然弥漫开来。哦,对了,升职了!
这么大的喜事,自己怎么就给忙忘了?“来来来,满上满上!
”王胖子不由分说地抄起分酒器,琥珀色的液体汩汩注入他面前的空杯,酒香瞬间浓郁起来,
“听说你小子不光升官,薪水也蹭蹭涨?够不够换辆拉风的新座驾了?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起一路灼热的暖意,迅速在胸腔扩散开来。
赵磊正唾沫横飞地讲述自己公司年入百万的风光,张倩抿着嘴笑,说刚提了科室主任,
小林则得意地宣布娶了个富家千金,新房是带花园的小洋楼。“明子,
”张倩笑盈盈地转向他,眼神带着探询,“你跟嫂子…房子的事,该定下来了吧?
看你这春风得意的。”“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
心底深处那点模糊的不安被此刻充盈的满足感轻易压了下去,“定了,城西那个新盘,
小高层,带个大阳台,你嫂子说能种满她喜欢的月季。” 话语出口,
仿佛那阳台上的花香已经萦绕鼻尖。“嚯!乔迁酒必须请!谁不来谁是孙子!
”赵磊的大嗓门带着酒气,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他晃了晃。
他笑着举起酒杯正要应和,
耳畔却毫无征兆地钻进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刺耳的“嘀…嘀…”声,单调,冰冷,
像老式闹钟濒临极限的尖鸣。“什么声音?”他眉头微蹙,
目光下意识地在喧闹的包厢里搜寻。“声音?哪有什么声音?”王胖子凑得更近了,
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你小子是不是喝迷糊了?幻听吧?来来来,好事成双,
再走一个!” 他不由分说地又举起了杯。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响起。然而,
那“嘀嘀”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执拗地钻进他的耳膜,
甚至隐约夹杂着几句模糊、急促的话语碎片:“血压80/50…快!
建立静脉通路…”谁在说话?他猛地环顾四周,暖黄的灯光、朋友们带笑的脸庞,
突然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王胖子油光满面的脸瞬间叠出了重影。
…………“小李,来,坐。”红木办公桌后,老板笑得异常和煦,
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上一份崭新的文件。李明低头,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挺括笔挺的深色西装,
袖口那枚冰凉的金属纽扣闪着低调而锐利的光泽。“这份任命书,”老板的声音带着嘉许,
将文件缓缓推到他面前,“营销总监,董事会一致通过。
你上个月那个新能源车的整合营销案,做得非常漂亮,客户赞不绝口,直接促成了续签。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李明拿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签字笔,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谢谢张总,我一定不负……”“不用谢,”老板站起身,
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唰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遮光帘。金灿灿的阳光如洪流般汹涌而入,
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是你应得的。公司已经安排好了,
下周就给你配台新车,奥迪A6。下个月起,你的薪资,”老板转过身,
笑容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翻倍。”翻倍…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
瞬间在他脑海中激荡出无数画面:妻子站在小区楼下,望着邻居崭新的SUV时,
眼中那掩饰不住的羡慕;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提起,父亲的腿疾最近疼得更厉害了,
想去省城大医院看看;家电城里,
妻子在那台75寸的超薄智能电视前流连忘返的眼神……这些沉甸甸的念想,
此刻仿佛都变得触手可及,有了实现的可能。他喉咙发紧,想郑重地道一声谢。
可那阴魂不散的“嘀嘀”声又追了过来!这一次更加尖锐,更加密集,
甚至混入了金属器械冰冷碰撞的“叮当”脆响,像是手术盘里的工具在无情地交响。
“张总…您…听见了吗?”他声音发涩,目光忍不住瞟向窗外刺目的阳光。“听见什么?
”老板一脸困惑,侧耳听了听,“可能是楼下商场又在装修吧,最近动静是不小。
”李明再次望向窗外,那炫目的阳光骤然扭曲、变形,仿佛熔化的黄金在流淌。
老板沐浴在金光中的身影开始模糊、融化,像滴入水中的墨迹,轮廓迅速消散。
“病人失血过多!快!加压输血!准备血浆!” 一个女子急促到变调的声音,
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猛地穿透那片迷幻的金色白光,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妈,
我回来了。”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裂纹的木门,一股温暖而踏实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瞬间包裹了他。院子里的石榴树比记忆中粗壮了许多,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红得耀眼,
像一盏盏喜庆的小灯笼。母亲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背对着他,
正佝偻着身子蹲在灶台前,小心地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鬓角新添的霜雪,也勾勒出她瘦削的肩背轮廓。“回来啦,
”母亲头也没回,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带着烟火气的温柔,“快去洗把手,
你爸在堂屋念叨半天了,就等你回来好喝两盅呢。”李明心头一热,
下意识地想上前接过母亲手里的火钳:“妈,我来添柴。
” 他的手指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根干枯的木柴,仿佛触碰的只是空气。母亲浑然未觉,
依旧专注地将一把金黄的秸秆塞进灶膛,火苗“噼啪”一声窜得更高,映得她侧脸暖融融的。
“妈,”他提高了音量,声音有些发哽,“我升职了!以后工作没那么忙了,
能常回来陪陪你们!”母亲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嘴角弯起慈祥的弧度,
对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絮叨:“知道你忙,不用总惦记家里。你爸前两天还念叨呢,
说你小时候皮得很,总爱爬这棵石榴树,有回摔下来,胳膊肘蹭掉好大一块皮,
坐在地上哇哇哭,一个劲儿地喊‘妈…妈…疼…’……”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遥远的笑意,
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藏的旧物。堂屋传来父亲沉闷而压抑的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
李明循声走进去。父亲坐在那把磨得油亮的旧藤椅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
手里捧着一份报纸,边角已经卷起了毛边——正是他上次离家前,在镇上报亭买的那一份。
“爸。” 父亲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亮了一下,迅速摘下眼镜,
脸上绽开深深的褶子:“回来啦?快坐快坐!你妈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火候正好,香着呢!
”李明在父亲对面的小凳上坐下,
目光落在父亲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关节粗大变形的手上,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又酸又胀。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上个月视频,父亲举着手机,
笨拙地将镜头对准满树的石榴,声音沙哑却带着骄傲:“明子,你看,今年结得可好了,
红彤彤的,给你留着呢!” 他当时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策划案,
只匆匆回了句:“爸,知道了,等忙完这阵有空就回去尝尝。” 那个“有空”,
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此刻的心上。“爸,”他喉咙发紧,
“下个月…下个月我带您去省城大医院看看腿吧?那边的医生技术好,
设备也先进……”父亲连连摆手,动作牵扯到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老毛病了,
看啥看,白花钱。你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他探身,
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个圆润饱满的橘子,布满皱纹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剥开橙黄的皮,
一股清新微酸的果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父亲将剥好的、晶莹剔透的橘瓣递过来,
眼神殷切:“喏,吃个橘子,你妈昨天特意赶早集买的,说可甜了。
”那熟悉的清香钻进鼻腔,带着家的味道。李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带着白络的橘瓣——“明子!明子!你醒醒啊!!求你了!你看看我!!
”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恐慌和绝望的哭嚎,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是妻子的声音!那声音里浸透了血泪!他猛地回头! 堂屋里,
父母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迅速变得稀薄、透明。
香的橘子、院子里那棵挂满红灯笼的石榴树……眼前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气味,
都开始剧烈地晃动、溶解,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油画,
斑斓的色块飞速褪去、模糊、最终被一片刺目的惨白和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彻底取代!
…………“嘀————”一声绵长、单调、毫无起伏的电子音,
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崩断,在死寂的空气中拖曳出令人窒息的尾音。
李明感到眼皮像被灌了铅,沉重得粘在一起。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对抗着那无形的胶着,
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视野被一片刺目的惨白占据,头顶那盏手术无影灯的光线冰冷无情,
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他脆弱的瞳孔。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地钻进鼻腔,
直冲脑门,冻结了每一根神经。“病人恢复自主呼吸了!快!
”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身影急促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
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
视野里是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帽子、只露出凝重眼睛的身影在快速移动,身影交错间,
冰冷的金属器械反射着手术灯惨白的光,寒光闪闪。身体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一种沉重的麻木,仿佛灵魂被钉在了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
手臂、胸口、颈部……插着许多粗细不一的管子,冰冷的液体正沿着透明的管道,
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血管,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明子!明子!你看看我!
求求你看看我!” 一张布满泪痕、憔悴不堪的脸猛地闯入他模糊的视野。妻子趴在床边,
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嘶哑的哭喊声像砂纸磨过木头,
“你别吓我…别丢下我…医生说…说你会挺过来的…你答应过我的…”他想开口,
想喊她的名字,想擦掉她的眼泪。可喉咙深处仿佛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
只能发出破碎的、漏风般的“嗬…嗬…”气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视线在绝望的努力中艰难地聚焦了一些,他看见抢救室的门敞开着。门外昏暗的走廊灯光下,
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王胖子臃肿的身体靠在墙上,眼圈通红,
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张倩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纸巾紧紧攥在手里。原来…如此。
那场期待已久、喧嚣热闹的同学聚会,那声“老地方,就等你了”的呼唤,
他终究…还是没能赶上。 那张让他心潮澎湃的、写着“营销总监”的烫金任命书,
那份薪资翻倍的承诺,那辆崭新的奥迪A6……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天,
领导拍着他肩膀说完那句“有冲劲是好事”之后,他独自在楼梯间冰冷的台阶上坐了许久,
直到腿脚发麻。最后,他站起身,对着擦身而过的同事,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说:“没事儿,下次…下次还有机会。”那笑容,想必比哭还难看。老家的石榴树,
今年结的果子,红得那么耀眼,怕是……再也等不到他回去亲手摘下了。
母亲上次在电话里的叹息犹在耳边:“你爸这腿啊,夜里疼得更厉害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握着手机,看着刚还完房贷和车贷后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
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妈,您别急,这个月工资一发,我就多寄点回去,
带爸去看看……” 可工资还没到账,他自己却先一步躺在了这里,
连医药费都成了天大的负担。妻子还在床边哀哀地哭泣,她的眼泪滚烫,
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却感觉不到温度。她哽咽着,
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不是说…等发了奖金…就给我买那条…项链吗?
等你好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买…就去买好不好?
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醒过来…”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他难得陪她逛了次商场。在珠宝柜台璀璨的灯光下,
她的目光在那条细细的铂金链子上流连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那颗小小的碎钻吊坠。最终,
她还是紧紧攥住他的手,将他拉走,声音轻得像叹息:“太贵了…没必要…有这钱,
不如给你爸买点好药…” 他当时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暗暗发誓:等升职了,奖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买下来,亲手戴在她颈间。 现在看来,
这个藏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誓言,连同他所有未竟的念想,都再也……无法兑现了。
残存的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曳的烛火,光芒急剧地黯淡下去,忽明,忽灭。
他看见主治医生摘下口罩,对着旁边的人,
沉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看见妻子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一软,
顺着冰冷的床沿瘫坐在地,头无力地埋进臂弯,
肩膀剧烈地抽动;他看见王胖子猛地撞开虚掩的门,红着眼冲了进来,一只胖手伸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