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港的码头,那叫一个热闹。
人声、汽笛声、搬运工的号子声,混成一锅滚开了的粥。
陈南一只手紧紧牵着妹妹陈梅,另一只手拎着个不大的皮箱,箱子里是兄妹俩的换洗衣裳,还有那个沉甸甸的乌木盒子。
脚底下踩着的水泥地,感觉跟船上的甲板就是不一样。
踏实。
但也硌得慌。
周围的人,穿着打扮,跟船上那些归国华侨可就两码事了。
清一色的蓝、灰、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紧绷绷的神情,走路急匆匆,眼神里透着股警惕。
陈梅小手攥得紧紧的,小声问:“哥,他们怎么都穿一样的衣服啊?
跟咱们不一样。”
陈南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这叫艰苦朴服。
入了乡,就要随俗。”
他嘴上说着随俗,可那一身笔挺的西装,在这人堆里,比大戏台上的主角儿还扎眼。
路过的人,眼神跟探照灯似的,齐刷刷往他们身上扫。
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
陈南这身打扮,在这1960年的天津港,就是那头最壮的猪,太招眼了。
可他心里清楚,这身皮,暂时还脱不得,这是他“归国华侨”的身份证明,也是一道护身符。
从天津到北京,坐的是绿皮火车。
那火车“咣当咣当”的,跑起来跟个得了哮喘的老头儿似的,走一步喘三喘。
车厢里,更是把“拥挤”这两个字给解释得明明白白。
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着汗味儿、烟味儿、还有各种食物的味道。
陈南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座位。
他把皮箱塞在脚底下,让陈梅靠着窗户坐,自个儿则像个护卫一样,把妹妹和外面拥挤的世界隔开。
“哥,火车好慢啊。”
陈梅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田野,有点不耐烦了。
“快了。”
陈南递给她一块从海外带来的巧克力。
巧克力用锡纸包着,在这车厢里,那可是稀罕物。
陈梅刚剥开,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指着巧克力,跟他妈喊:“妈,我要吃那个!
黑色的糖!”
那当妈的女人,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尴尬地拍了儿子一下:“吃什么吃!
那是人家的东西!”
陈南笑了笑,把巧克力掰了一半,递过去。
“小朋友,送你吃。”
那女人连连摆手,嘴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眼睛却没离开那半块巧克力。
陈南首接把巧克力塞到那孩子手里,温和地说:“大姐,没事儿,给孩子尝个鲜。”
女人这才千恩万谢地接了,把那半块巧克力,又掰成好几小块,小心翼翼地喂给儿子一小块,剩下的用手帕仔细包好,揣进了兜里。
一块巧克力,就跟宝贝似的。
陈梅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没说话,把自己那一半也默默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也学着那女人的样子,用锡纸重新包好。
陈南看在眼里,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妹妹,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学着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
“咣当——”火车一声长鸣,总算是晃晃悠悠地进了北京站。
下了车,一股更浓烈、更独特的时代气息扑面而来。
天是灰的,建筑也是灰的,马路上,是自行车的海洋,成千上万辆自行车汇成一股铁灰色的洪流,“叮铃铃”的***此起彼伏。
墙上,刷着鲜红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陈梅被这阵势吓着了,小脸煞白,紧紧地抱着陈南的胳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哥……北京……好吓人啊。”
“别怕。”
陈南拍了拍她的背,眼神却异常明亮。
这就是1960年的北京。
比祖父描述的,多了几分萧瑟,也多了几分……亢奋。
他拦了辆三轮车,把地址报给车夫:“师傅,麻烦去华侨招待所。”
那蹬三轮的师傅一听口音,再一看这兄妹俩的打扮,立马就热情起来了。
“好嘞!
您二位是刚从海外回来的吧?”
“是。”
“唉哟,那可赶上好时候了!
祖国现在一天一个样,正需要你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海外赤子回来建设呢!”
车夫一边蹬车,一边当起了导游,唾沫星子横飞。
“您瞧见没,那边是人民大会堂!
气派吧!”
“这长安街,宽敞!
咱们国家啊,有力量!”
陈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却在观察街边的景象。
他看到粮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每个人手里都捏着几张小纸片。
他看到布店的橱窗里,只有几种颜色的布料,样式单调。
他也看到,人们虽然穿着朴素,但眼神里,大都透着一股对未来的期盼和……迷茫。
这就是计划经济。
一切凭票供应。
个人的需求,被压缩到了最低。
华侨招待所的条件,比陈南预想的还要简单。
一间屋,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掉漆的热水壶。
墙刷得倒是白,可墙角己经有些发黄了。
陈梅一进屋,小嘴就撅起来了:“哥,这……还没船上的房间好呢。”
“小梅,”陈南蹲下来,看着妹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从今天起,咱们要学着过不一样的日子了。”
“以前的日子,是享受。
现在的日子,是奋斗。”
“等哥把咱们自己的家收拾好了,就比船上好一百倍。”
晚饭,是在招待所的食堂吃的。
凭着入住时发的临时饭票。
陈南领回来两份饭。
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一盘水煮大白菜,还有一碗清得能看见碗底花纹的汤。
汤里,飘着几片可怜的菜叶子,还有一两点若有若无的油星子。
陈梅看着眼前的饭菜,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在国外,别说吃这些,就是家里的猫,伙食都比这个好。
她拿着筷子,戳着那个硬邦邦的窝头,半天没动。
“哥……我……我吃不下。”
食堂里很安静,只有稀稀拉拉的吃饭声。
陈梅这带着哭腔的一句话,让周围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陈南没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窝头,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着。
那窝头剌嗓子,难以下咽。
但他吃得很平静,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一口,他对陈梅说:“小梅,吃吧。”
“这叫粗粮,吃了,长力气。”
“你要是不吃,就得饿肚子。
明天,后天,可能顿顿都是这个。”
“哥不是在吓唬你。
这是现实。”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定。
陈梅看着哥哥平静的脸,又看了看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咬了咬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没掉下来。
她学着哥哥的样子,也拿起窝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真难吃。
又干又硬,还拉嗓子。
她强忍着,就着那碗清汤,把那一小口咽了下去。
陈南看她吃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把盘子里的白菜,都夹到了妹妹的碗里。
“多吃点菜。”
一顿饭,兄妹俩吃得异常沉默。
回到房间,陈梅大概是累了,也可能是饿得没力气了,很快就睡着了。
陈南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却毫无睡意。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1960年的北京,没有后世的灯火辉煌,夜,黑得纯粹,也黑得压抑。
他从皮箱里,轻轻地取出了那个乌木盒子。
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张泛黄的纸。
《地契》、《房契》。
上面的墨迹,还清晰可见。
这,就是他和妹妹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
也是一切风波的源头。
他正摩挲着契约上那冰凉的朱红印泥,心头百感交集。
“咚!
咚!
咚!”
突然,房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节奏感,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南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迅速将契约收回盒子,放进皮箱,然后才起身,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字正腔圆,略带威严的声音。
“陈南同志吗?
我们是市侨办和房管局的,来核实一下你申报的……房产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