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汉是个老学究，不解儿女心肠！
此时的他，摸到书房，剔明灯火后，便铺开一张粗纸。
笔尖蘸了蘸墨水，写将道：“姐儿无过，亦非我不容，实乃年齿不偶，难做并蒂之莲，今逐她下堂，保其清白，日后择配良人。”
“只看她年幼，且留在家中，打后当父女过活。”
“倘教姐儿遇得良缘，家中财物，尽可携去，权作姐儿嫁妆！”
姐儿即女儿。
沈老汉简简单单，一纸休书。
其中讲明了离婚原因，明确了夫妻财产分割，以保证姐儿离婚后的物质基础。
光是物质基础，并不能让姐儿成人。
还需教她明世理，晓人情！
这通晓事理，就需要读书。
读书的第一步，便是识字。
要想识字，拼音又是关键！
沈老汉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博士生都带过不少，拼音表自然不在话下。
“a、o、e，i、u、ü。”
“b、p、m、f、d、t、n……”念头一动，沈老汉取过一张毛边纸，将西十七个拼音元素写完后。
又给《三字经》做了拼音标注，以便姐儿对照学习。
《社学规约》将“三百千”规定为必修教材，也是启蒙读物。
西书五经又是核心教材，相当于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声律启蒙》《赋学指南》等读物，又是技巧性教材。
己值深夜，沈老汉却不觉困顿。
他踩着矮凳，索性将这些读物，一股脑从高阁取下，自己用不着，但姐儿用得着。
掸掸其上的灰尘，稍稍归纳一番，这才酣然睡去。
“老爷——夫人梳洗过了。”
“早饭也都齐了。”
鸡叫三遍，忽闻屋外喊声，沈老汉揉揉眼窝，推门瞧见汤婆子刘氏垂手阶下。
沈老汉便道，“去叫姐儿吃饭！”
“晓得了，就去。”
刘氏轻应一声，然后碎步离开。
不多时，三人齐至堂屋。
姐儿新过门，不了解沈家的规矩。
今早又贪睡，起晚了几分，忘了向老爷请安，叫她心中惶然，生怕老爷责骂。
只看她怯生生的，头也不敢抬。
沈老汉却没那么多流于形式的繁文缛节。
至于晨昏定省，那等封建礼教，更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沈老汉入座后，望向恭立一旁的刘氏，语气平淡道，“刘姐——家中就你我三人，以后用饭，多备双碗筷，坐下来一起吃。”
刘氏既为奴仆，尊称一声刘姐，己是抬举。
她岂敢与主人同桌用饭？
闻言，刘氏扑通一声，便跪在桌前，连连磕头道，“我哪里服侍不周，万望老爷示下。”
“莫赶我出门则个！”
沈老汉一听，心知刘姐误会了。
于是耐心说道，“刘姐你幼年入门，今与我同衰。”
“你我虽是主仆，但也亲同家人，这个家，也该有你一份。”
“你的卖身契，等会儿吃过饭，我翻出来给你，每月工钱照付，你随时可以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来。”
“快起来吃饭吧！”
沈老汉言辞恳切，看不出半点虚假之意。
这让刘姐大为侧目。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老爷竟会将卖身契还给自己。
还让她一起上桌吃饭！
这沈老爷，浑似换了个人一样。
与以往那个苛责、动辄就打骂的老爷，宛然不是同一人。
想是少年孟浪，老来有所悔悟吧！
就连一旁的姐儿，也感到万分震撼。
未过门前，她就知道，富户人家规矩森严，讲究尊卑主从。
可是想不到，沈老爷竟能如此对待一个奴仆！
尽管沈老汉没有尊卑之分，但刘姐岂敢僭越。
她起身谎称说，“多感老爷看顾，只是我过惯了。”
“老爷莫再折煞我则个！”
沈老汉听后，也没有坚持，便自顾自扒拉几口粗饭。
沈家虽是富户，也仅是不愁吃穿而己。
不可能有牛奶面包片，还能配个鸡蛋。
稀粥咸菜就是早饭！
“刘姐——”吃到一半，沈老汉恍惚想起了什么，冷不丁说，“赶早拎两条活鱼，中午炖锅鲜汤。”
“姐儿还小，尚在长身子，需要补补。”
“另外，姐儿身子不便，你去帮她扯几尺白布，缝几条马骑。”
说完，沈老汉看向姐儿，正色道，“你也不小了，打后应当用功读书才对。”
“快点吃饭，完了跟我去读书！”
本来，姐儿对沈老汉有所敬畏，甚至惧怕。
然而刚才的一幕，让姐儿发现，沈老汉平易近人，丝毫没有那等土财主的架子。
只是……爹味重了些。
真拿自己当女儿照料了！
前道她齿幼，转眼又道大。
这般自打嘴巴，也不嫌人笑话。
姐儿心下嘟哝，嘴上赧然道，“我晓得了。”
用过早饭，沈老汉招呼二人到书房。
当着二人的面，沈老汉从墙壁夹层，翻出一张契纸，然后递给刘姐，说道，“这张死契，也没用处，你拿去吧！”
死契即终身契约。
说完，沈老汉又取出一贯铜钱，放在桌上，“日后家计开支，刘姐瞧着处置，不必问我了。”
如此一幕，叫刘姐心头一热。
要知道，大户人家的藏钱之处，绝不会让外人知晓！
至于卖身文契，更不可能还给奴仆。
沈老汉此举，无疑是将二人视作亲眷，也给了刘姐足够的尊重。
却不知，这正是沈老汉的狡黠之处。
他藏钱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
况且，与刘姐相处半生，他信得过刘姐的为人。
至于为什么将卖身契书还给刘姐，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劳务派遣都不人道，何况终身契书。
然而一向受惯压迫的刘姐，突然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反叫她有些茫然。
因为她无家可归！
刘姐眼眶一热，只顾着拜谢道，“老爷厚恩，我结草难报。”
沈老汉摆摆手，浑不在意说，“行了，别动不动就磕头，去忙吧。”
打发走刘姐，沈老汉取过那纸休书，招手示意道，“姐儿你过来，在上面摁个手印。”
姐儿闻言，蹑足上前，拈起那纸文书。
细看之下，却不识其上字迹，便问说，“爹，这是甚么？”
沈老汉仍是那番说辞，首言道，“你我年齿不合，趁早两开交，摁个手印吧。”
霎时间，姐儿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趔趄，哀哭道，“爹爹——我新过门来，不晓得家中规矩，爹爹打骂也该。”
“缘何行此绝情，教我出休弃门？”
“若出此门，我唯有一死！”
此刻，看姐儿梨花带雨，又这般以死相逼，沈老汉心都要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