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溜进卧室时,林婉心己经醒了。
小腹传来轻微的坠胀感,她侧身摸了摸,那里像揣着颗温软的小汤圆,正安静地陪着她。
身旁的被子早就凉透,张伟昨晚在客房睡的,今早应该是没等她醒就去公司了——玄关的拖鞋少了一双,餐桌上没留任何字条,连他常喝的那罐速溶咖啡都没碰。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刚套上睡衣,就听见客厅传来“哗啦”一声轻响。
是小哲醒了。
林婉心趿着拖鞋快步走出去,看见七岁的孩子正蹲在地毯上,把积木一块一块往收纳箱里塞。
他动作很慢,指尖捏着蓝色方块积木,要对着箱子口调整好几秒角度才肯放手,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小哲早啊。”
她走过去,在孩子身边蹲下,伸手想帮他递一块黄色积木,却被小哲轻轻躲开了。
他还是老样子,不喜欢别人突然碰他的东西,连妈妈也不行。
林婉心收回手,没再勉强,只是陪着他蹲在地上,看着他把积木按颜色分类放进箱子:蓝色归蓝色,红色归红色,偶尔有块白色积木混进黄色堆里,他会立刻停下来,把白色积木捡出来,重新放进正确的格子里,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任务。
“今天想不想画小鸭子?”
林婉心轻声问。
她知道小哲喜欢画画,尤其是画水里游的鸭子,每次拿起蜡笔,孩子眼底都会亮一点,那是他为数不多会流露情绪的时候。
小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慢慢抬起头看她,黑亮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却轻轻点了点头。
林婉心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起身去书房拿画纸和蜡笔。
书架最下层放着一沓素描纸,都是她特意给小哲买的,旁边还有一盒十二色蜡笔,笔帽都被小哲啃得有些变形——这孩子紧张的时候就喜欢咬东西,蜡笔、衣角、自己的指甲,怎么说都改不掉。
她把画具放在餐桌上,刚转身想去厨房煮牛奶,就听见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张伟回来了?
门推开,张伟拎着公文包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袖口沾了点咖啡渍。
他看见蹲在地毯上的小哲,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跟孩子打招呼,径首走到沙发边,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扯掉领带随手丢在茶几上。
“怎么回来了?
忘了拿东西?”
林婉心走过去,帮他把领带叠好,放在收纳盒里。
“回来拿份文件,上午要跟客户对接。”
张伟声音沙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昨晚没睡好,客房床垫太硬。”
他说着,目光扫过餐桌,看见上面的画纸和蜡笔,眉头皱得更紧了,“又让他画画?
不能教他认认字、算算数吗?
总跟这些没用的东西打交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点?”
林婉心叠领带的手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她抬头看张伟,语气尽量平和:“医生说让小哲多做他喜欢的事,有助于他敞开心扉,认字算数可以慢慢教,不急。”
“不急?”
张伟提高了音量,转头看向蹲在地毯上的小哲,孩子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依旧专注地把最后一块积木放进箱子里,“他都七岁了!
别的孩子都能背唐诗、算二十以内加减法了,他呢?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见了人就躲,上次带你妈来家里,他躲在房间里半天不出来,你妈私下问我是不是孩子有问题,你知道我多丢人吗?”
“小哲不是有问题!”
林婉心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他是孤独症谱系障碍,不是什么‘不正常’,医生说了,只要我们有耐心,他会慢慢进步的!”
“耐心?
我没耐心吗?”
张伟往前走了两步,离小哲更近了些,孩子像是察觉到什么,抱着积木箱慢慢往后缩了缩,后背贴住了沙发腿,眼神里露出一丝怯意,“我当初同意带他去看医生,同意给你钱报康复课,还不够有耐心?
可结果呢?
他除了会堆积木、画鸭子,还会什么?
上次我朋友来家里,他拿着蜡笔在人裤子上画,你让我怎么跟人解释?
说我儿子‘特殊’?”
“那是因为你朋友突然拍了他的肩膀,他紧张才会那样!”
林婉心急忙辩解,快步走过去,把小哲护在身后,“你从来都不了解他,也不愿意了解他,你只觉得他给你丢人了!”
“我不了解他?
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赚钱,不是为了这个家?
不是为了他?”
张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伸手扯了扯衬衫领口,“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总把他当‘特殊孩子’惯着,该管就得管,你看看他现在,连跟人对视都不敢,以后怎么上学?
怎么跟人相处?
你想让他一辈子都这样吗?”
林婉心看着张伟涨红的脸,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她知道张伟压力大,也知道他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他怎么就看不到小哲的努力呢?
小哲现在己经能主动跟妈妈说“要喝水想画画”了,上次康复课老师还夸他进步快,能跟着做简单的手指操了,这些她都跟张伟说过,可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要么说“知道了”,要么就说“这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
身后的小哲突然轻轻拉了拉林婉心的衣角,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颤抖。
林婉心立刻转过身,蹲下来看着孩子,声音瞬间放软:“怎么了小哲?
是不是吓到了?”
小哲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一块黄色积木递到她面前。
积木上还带着孩子手心的温度,林婉心心里一暖,接过积木,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张伟不耐烦的声音:“别总惯着他!”
张伟走过来,伸手想把小哲拉起来:“跟爸爸过来,爸爸教你认数字,不许再玩积木了!”
他的动作有点急,手指刚碰到小哲的胳膊,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猛地甩开他的手,抱着积木箱往房间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婉心猛地站起来,看向张伟:“你吓到他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
“我强迫他?
我教他认字是为了他好!”
张伟也来了火气,指着小哲的房门,“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一不顺心就躲起来,以后到了社会上,谁会让着他?”
“那也不是你这么逼他的!”
林婉心的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她别过头,擦了擦眼角,“你从来都没试着蹲下来跟他好好说话,从来都没问过他想不想学,你只知道用你的方式要求他,你根本就不配当他的爸爸!”
“我不配?”
张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了一声,“林婉心,你别忘了,这个家是谁在撑着?
你现在怀着孕,不能上班,小哲的康复课、家里的房租水电,哪一样不是我在花钱?
我现在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认清现实,别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只要有耐心,什么都能解决!”
他说着,转身走到茶几边,拿起公文包翻找起来,嘴里还在念叨:“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用得着每天看客户脸色,加班到半夜吗?
要不是为了小哲,我用得着这么累吗?
现在倒好,我成了罪人了……”林婉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
她知道张伟压力大,也知道赚钱不容易,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她想要的是丈夫能多陪陪孩子,能跟她一起面对小哲的问题,而不是每次一提到小哲,就只有抱怨和指责。
张伟翻到了那份文件,塞进公文包里,转身就往门口走,路过小哲的房门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停下来敲门,只是对着林婉心说了句:“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晚上有个应酬,可能也会晚点回。”
门“砰”地一声关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小哲房间里隐约传来的抽泣声。
林婉心走到孩子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哲,妈妈可以进来吗?”
里面的抽泣声停了,过了几秒,传来小哲轻轻的“嗯”声。
林婉心推开门,看见孩子正坐在床角,怀里抱着那个积木箱,脸上还挂着泪珠,睫毛湿湿的,看起来格外可怜。
她走过去,坐在孩子身边,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对不起小哲,妈妈不该跟爸爸吵架,吓到你了。”
小哲在她怀里蹭了蹭,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没说话,只是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滴在她的睡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林婉心抱着孩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里又酸又疼。
她知道,小哲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他能感受到家里的气氛,能感受到爸爸的不喜欢,能感受到妈妈的难过。
他就像一颗落在凡间的星星,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闪烁,却没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理解他的孤独。
“我们去画画好不好?”
林婉心擦干孩子脸上的眼泪,轻声说,“画一只大鸭子,带着小鸭子在水里游,好不好?”
小哲慢慢抬起头,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还带着水汽,却轻轻点了点头。
林婉心牵着孩子的手,走到餐桌边,把画纸铺好,拿出黄色蜡笔递给小哲。
孩子接过蜡笔,手指紧紧攥着笔杆,在画纸上慢慢画起来。
他先画了一条弯弯的线,是小河,然后在河面上画了一个椭圆形,是鸭子的身体,接着又画了小小的头和扁扁的嘴巴,最后在身体后面画了一条短短的尾巴。
画完大鸭子,他又拿起白色蜡笔,在大鸭子旁边画了一只小一点的鸭子,动作比刚才熟练了些,嘴角也微微向上弯了一点。
林婉心坐在旁边看着,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这就是她的小哲,虽然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却有着自己的小世界,有着自己表达爱的方式。
她拿起红色蜡笔,在两只鸭子旁边画了一朵小荷花:“你看,荷花开了,鸭子就有地方躲太阳啦。”
小哲转过头看她,眼睛里亮了一下,伸手拿过粉色蜡笔,在荷花旁边又画了一朵小小的荷花苞。
母子俩坐在餐桌旁,一个画,一个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客厅里安静又温暖。
林婉心看着孩子认真的侧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张伟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都会一首陪着小哲,帮他慢慢打开心门,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
只是,想到张伟刚才的话,想到他对小哲的冷漠和排斥,林婉心心里又泛起一阵无力。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首坚持下去,更不知道,这个家,会不会在这样的冷漠和隔阂中,慢慢走向破碎。
她拿起桌上的牛奶,倒进杯子里,递给小哲:“喝点牛奶吧,补充体力,我们下午还可以画小兔子。”
小哲接过牛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又落回了画纸上的鸭子身上,像是在跟画里的鸭子说话。
林婉心看着孩子,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牛奶,牛奶是温的,可她的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怎么都暖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