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被当成一件玩物,赏给了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裴烬。十年爱慕,三年订婚,最终只换来东宫太子李哲一句轻飘飘的:“玉薇,为了孤,你便委屈一次。”满殿的玉盘珍馐,觥筹交错,都成了我人生大戏里最讽刺的布景。我看见父亲瞬间惨白的脸,看见满朝文武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更看见了李哲眼底那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他以为他折辱的是我,是为了讨好裴烬这把最锋利的刀。他不知道,他亲手斩断的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情分,亲手将我推向了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深渊。他更不会料到,那个所有人都视作活阎罗的阉人,竟会成为我此生唯一的救赎。许多年后,当李哲一身狼狈地跪在我面前,祈求我回头时,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舍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长乐宫的灯火,亮如白昼。
琉璃盏,黄金樽,西域舞姬旋飞的裙摆,揉碎了一池春水般的乐声。
我是大承朝太傅沈从安的独女,沈玉薇。三年前,圣上亲赐婚书,将我指给了当朝太子李哲。我与他青梅竹马,十年相伴,是整个上京城都艳羡的金童玉女。
我曾以为,我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待他登基,我便是他的皇后,我们会携手共看这万里江山。
可我从未想过,我的太子殿下,会将我当成一件礼物,送给另一个男人。
还是一个太监。
“沈小姐才情冠绝上京,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孤思来想去,唯有这等绝色,才配得上裴督主。”
李哲的声音温润如玉,一如往昔。可这温润的语调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一圈绝望的涟漪。我抬起头,隔着缭绕的香雾,望向高坐主位的他。他今日穿着一身明黄的太子常服,眉目俊朗,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那笑意,我曾痴迷了十年。可如今看来,只觉得刺骨的寒冷。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而是紧紧地、带着一丝近乎讨好的热切,望向他身侧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便是裴烬。
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天子近侍,权势滔天。整个朝堂,无人不惧他。传闻他手段狠辣,落在他手里的官员,无一生还。传闻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对你和颜悦色,下一刻就能让人将你拖下去喂狗。更传闻他虽身为阉人,却……却有着极为变态的癖好,府上豢养的美人,不出三日,便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此刻就坐在离我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
他穿着一身绯色的蟒袍,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极淡。若非他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鸷戾气,单看样貌,竟是个俊美至极的男人。
只是,他太安静了。
在这喧闹的宫宴上,他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低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天大的污秽。
听到李哲的话,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漆黑,幽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那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评估着它的价值。
我攥紧了裙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
我不能倒下,不能失态。我是沈从安的女儿,我不能让父亲因我而蒙羞。
我看到父亲的脸色已经灰败如土,他几次想要起身,却都被身旁同僚死死按住。我知道,此刻他若开口,便是抗旨不尊,是公然与太子和裴烬为敌,整个沈家都会万劫不复。
我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太子殿下,真是慷慨。”裴烬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太监特有的阴柔,却又夹杂着一丝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听得人耳朵发麻。
他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重新转向李哲:“只是,咱家听说,沈小姐早已是殿下的未婚妻。殿下将自己的未婚妻送人,这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听吧?”
李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朗声笑道:“督主说笑了。孤与玉薇虽有婚约,但尚未大婚,便算不得孤的人。再者,宝剑赠英雄,红粉送知己。孤与督主一见如故,区区一个女子,何足挂齿?只要督主喜欢,便是孤最大的心愿。”
“区区一个女子……”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十年的青梅竹马,三年的婚约,在他眼中,我原来只是一个“区区女子”。
我终于明白,这场宫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为我精心准备的鸿门宴。李哲为了拉拢裴烬,为了让他手中的东厂势力为自己所用,选择了我,选择了我身后的沈家,作为他献上的投名状。
我的父亲是太傅,是文官之首,向来与裴烬所代表的宦官势力势不两立。李哲将我送给裴烬,既是讨好,也是一种羞辱,一种对清流文官集团的公然羞辱。他要用我父亲的尊严,来铺就他的青云之路。
何其狠心,何其凉薄!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不舍或愧疚。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对权力的渴望。
裴烬的目光在我与李哲之间转了一圈,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讥诮。
他缓缓站起身,绯色的蟒袍衣摆拂过地面,悄无声息。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满殿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我能感受到那些视线里夹杂的怜悯、幸灾乐祸与好奇。
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猎物,等待着猎人的最终宣判。
裴烬在我面前站定。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身形清瘦却挺拔。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将我笼罩。我被迫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沈小姐,”他轻声唤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可愿意,跟咱家走?”
他竟然在问我的意愿。
我愣住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李哲,我心中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或许,他只是一时糊涂,或许,他只是在试探。只要我摇头,只要我说不愿意,他或许……或许会收回成命。
然而,我迎上的,却是李哲警告的眼神。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像一把刀,彻底斩碎了我所有的痴心妄想。
他用眼神告诉我:沈玉薇,你敢说个“不”字试试。
我的心,彻底死了。
原来,我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
一阵巨大的悲怆与荒谬感席卷了我。我忽然想笑,想大笑出声。笑我这十年的真心错付,笑我这可笑的命运。
我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看着裴烬,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女……求之不得。”
这四个字,我说得清晰而决绝。
我看到李哲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而裴烬,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看穿。
随即,他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像寒冬里骤然绽放的梅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李哲,微微躬身,“那咱家,便多谢太子殿下的厚爱了。”
说罢,他伸出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堪称完美的手,只是指尖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他的手,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只要我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从此,我沈玉薇,便再与太子李哲无关,我将成为整个上京城的笑柄,成为权宦裴烬的禁脔。
我没有犹豫。
我将自己冰冷的手,放入了他微凉的掌心。
他的手指轻轻合拢,握住了我。那触感,不像传闻中那般粗暴,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温柔的力度。
我被他牵着,转身,一步步地,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让我感到窒息的牢笼。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回头看李哲一眼。
我知道,从我走出这长乐宫大门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