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山下教唱

那年，我拉着装有哥哥的棺材到了浪荡山。听一个黑熊精说，那里是福地，对哥哥好，

我便住下了。我食了三百八十一颗人心。又养活了二百余人。可我所期冀的事情并未出现。

我信鬼神，但鬼神不渡我。那我便不信鬼神了。若信了鬼神，心里便有了恐惧与希望，

可恐惧与希望是最磨人心的。可躺在棺中即将咽气时，我却又想信了。1听村口的王大爷说，

人死了是意识不到黑天白夜的。他瞎说。我走了八百个日夜，终于觉得累了。

倚在一棵大树下，便闭上了眼。“你杀气太重，入不了轮回，走吧！”我揉揉脑袋，

就知道不该信。我又回到了义庄，可我不是人，也不是鬼。若要按那个石头的道理来讲，

我是妖。喜食人心的妖，我说你们不懂人心。我杀的都是无情无义之人，

吞下的心变成了肥料，在这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了白米，养活了二百口人。石头说我狡辩。

村里的孩子们哭得悲痛，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可我完好无缺的回来了，只是脸色更白了。

他们围着我哭，我骂他们不争气。不就是我死了没饭吃了，至于哭这么痛吗？

那棺材中存的粮食够你们吃十年八年，难道你们这群傻子没发现？他们面面相觑，真没发现。

但苦不在此。因我活着时，杀得人太多，处理尸体过后总把残肢余骨扔到对面山头上。

对面山头的老山羊向来吃素，对我这一举动极其不满。也因为死的人太多，惊动了官府，

官府派了捉妖人追查到对面山头，猎了好些山羊回去。所以我还是人时，

老山羊便叉腰站我们村头骂。奈何我武力值超群，他们打不过。这不，我刚死，

他们便来报仇了。我的孩子们被吓得几天吃不下饭。我气得撸起袖子便飞身到对面山头。

“听说你要报仇？”老山羊抖抖抖。“你可无法如愿喽，人不收我。”山羊翻白眼，

继续抖抖抖。“好好当邻居不行嘛？我那些孩子可怜的很，都吃不饱饭，你莫欺负他们。

”山羊心想，到底谁欺负谁啊！这事儿就这样解决了。我乐呵回村儿，孩子们一人一口锅，

支在河边开始煮饭。好好好，吃饱了好。只是，吃了三百八十一颗人心，口味也该换换了。

2蓟州城新来了一大户人家，行李财物整整搬了三天才搬完，雇来的长工无意间打翻了一箱，

黄灿灿的金子砸肿了那长工的脚。众人才知，这户资产颇丰。来到城中的第七日，

白府张榜招媳，还只要寡妇。众人从未见过这场景，这等大户娶媳再过平常，

可家中七个男儿，皆要送出去当上门女婿，还招寡妇，这种事，自建国起，都没见过。

白府的七个儿子有人见过，个个长得俊俏，美的不分性别。若对起了色心的光棍来说，

即便不是女子，也想蹂躏一番。我坐在城中的包子铺，一口气吃了十三个肉包。

“姑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做包子的苏骊温柔的问我。“换个口味而已。

”我擦擦嘴角的油。她笑笑，“你若愿意，便在我这包子铺打工，包你吃住。”我来了兴趣，

这人真有意思。“也好。”苏骊嫁到李家时，是为冲喜而来的，李家公子刚考上秀才，

咳疾便复发了。张榜那日，喜上心头，一口血喷了出来，一病不起。喜事即将变丧事，

李家急了，听了街上算命瞎子的话，说要冲喜。苏骊的赌鬼父亲听到后，

便十两银子将李氏卖了。可大婚当日，新娘的轿子刚落地，那短命鬼便去了。

苏骊被夫家冠上了克夫的名号，将她绑了起来便说要陪葬。苏骊虽为女子，

杀起人来可不含糊，抄起一把杀猪刀砍了捆她的大汉便逃到了蓟州。隐姓埋名开了包子铺，

过得很是潇洒。“我出门急，忘带钱了。老板，能不能让我赊个账？”苏骊打量我一番。

“谅你也没有，明日上工。”我连连答应。苏骊又扔给我个钱袋，让我去买身新衣服。

我忙又揣几个肉包往城里走去。走到白府撕了榜，包上顺来的肉包子，给看门的小厮送去。

“城南包子铺苏姑娘聘礼，愿娶白府小公子为夫。”“拿包子做聘礼，这女子莫不是傻了。

”“穿着破破烂烂，还想高攀？”围观的人不屑。小厮愣神，看看手中的肉包，

又想了夫人的交待，便回去复命了。3“苏姑娘，我这人懒，向来不爱干活。昨日吃的包子，

我会还你的。”此时的苏骊正抡着砍刀剁肉馅，砍刀重几十斤，可苏骊抡起来浑圆，

一刀下去旁边的桌椅都一震。“在这世道，作为女子应当自食其力，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活？

”她不回头，咣咣咣的继续剁馅。“白府家大业大，那么多儿子，

我肯定能娶上一个回来给我做事。”我乐呵呵的朝着苏骊眨眼。“你若真信，

便是脑子被驴踢了。”苏骊好看的脸上沾上了肉渣，砍刀一扔，拉着我的袖子便往街上走。

“我们蓟州城与北渊接壤，不大安稳，城中的青壮男子多被征兵上了战场。

活着全乎着回来的没几个。你往那边看，一座座立起来的牌坊皆是官府送的贞洁牌。这城中，

最不缺的就是寡妇，她们视贞洁可比命都重要。”我闭上眼不说话。

“登记在册的苦命女子三百二十六人，皆在城西。先城主死在战场后，

城主夫人便与那些女子同吃同住，她们都一样。”“可苏姑娘你不也是寡妇？”她身子一僵。

还未张口问我，铺子外那敲锣打鼓声便传了过来。“我说过，吃你的那十几个包子，

会还给你的。”包子铺外，一绿色轿撵落在正门口，身后上百仆从抬着重重的箱子，

安静的站在门前。苏骊嘴角抽搐。“娘子，我来了。”我挥手，风吹起轿帘，

轿内美夫与苏骊对上了眼，便羞涩低头，耳朵红得我都看得清楚。“你？

”苏骊气的眼睛瞪大说不出一句话，只指着我你你你。话本子里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为何还要盯着我看？美娇夫已在房中等候三个时辰了。”我啃着新出炉的肉包子，

真是好吃。只是我那村子的孩子们无福享受，只能我这老母亲多替他们吃几口。

“我说不过你，你明日便把他送走。”“来不及了。”屋外传来脚步声。“娘子是嫌弃我吗？

”新夫跪在门外。苏骊看这场景束手无措。“娘子，”新夫缓缓抬头，

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看的苏骊心软，“我会伺候好娘子的。”美夫解下发带，起身，

轻轻地寄在苏骊的手腕上，如期待的小狗，牵着便要回房。我向苏骊眨眼，

苏骊僵硬的身子被美夫拦腰抱起，向房中走去。这黑熊精，还挺上道。4我刚到村子时，

拖着一口棺材，棺材里装着的是我的哥哥，他受奸人迫害，为了护我，自刎于朝堂之上。

许是我太过瘦弱，乱世人妖皆难过，一只小黑熊跟我一路，进了这破败的村子，

便想将我吃了。我从棺材里抽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大长刀。长刀抵在小黑熊脖子上时，

他妈来了。连带着排排站的六只小黑熊。“姑娘，我见你不是一般人，你放我家小宝儿一命，

他胆小。”刀下的小黑熊瑟瑟发抖，地上湿了一摊。“我见你还拖着棺材，

想必是你重要的人。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你可以将他好好安葬。”彼时的我疲累异常，

不想再走。放了小黑熊，将我哥哥好生安葬。见那村子无人，便就地住了起来。

黑熊一家住隔壁山头，时间长了，熟悉了，黑熊便把我当奶娘，她出去打猎，我帮她看孩子。

我吃什么，那小黑熊就吃什么。但他总嫌弃我做的饭难吃，于是下厨这差事就到了他手上。

直至小黑熊都成年，才不来粘我。没料到化形以后，这窝小熊崽子生的这般俊俏。

白府门口静坐一群头簪白花，身穿素衣的女子。“怎得搬了家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怪黑熊精竟瞒着我。“你不是死了？”白夫人捧着我的脸，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

院中的六兄弟坐在湖边抱着铜镜，往脸上涂粉。一边涂粉一边感叹：天生我熊美男。

老大捏着兰花指把我从他老娘手里救下，嘟囔道：“二娘，既然帮我小弟找了娘子，

也帮帮我好不好？”他眨巴着大眼睛，边说边扭臀。“先别说这些，那浪荡山住的好好的，

你们来人世做什么？”白夫人沏好热茶，唉声叹气。“你不知，那时你安排好后事，

我家老七哭的停不下来。非说要把你救活。就去找他那得道成仙的师傅。他师傅见不得他哭，

可又不能干涉生死。便想了这个娶妻的法子。”我搞不明白，这和救我有什么关系。

“我当时也不明白，可如今在这见到你，便知他师傅是对的。”“且在我们一族看来，

寡妇命格极好，若能结亲，修炼的日子少说也能快个五六十年。”我沉默。

“倒是从未听过这种修仙之法……”“府外的那些女子又是为何？”“说来话长。

”老大抢先答：“那些女子蛮不讲理，昨日出门，我见她们在门口静坐，且头冒金光，

便知她们是我要找人的人。我以礼相待，上前去问哪个愿意娶我。却被啐了一口痰，

骂我臭不要脸。我新做的裙子都被弄脏了。”老大气的脸通红。“这亲事你们自己找吧！

我去看看小七。”这熊崽子，见到我还装作不认识，我给他寻得亲事这么好，

也不见他感激我。5今日是苏骊那美娇夫回门的日子。我同别扭的苏骊打了招呼，来了白府。

穿过开满荷花的廊道，小七正端坐在房中，对镜梳妆。“咳咳。”他扭头，见到是我，

手中的眉扫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布灵灵的大眼睛瞬间涌了泪，眼眶泛红，

赤脚扑到我怀里抽泣。“二娘，苏骊她，苏骊她不愿与我同房。

”本想抬起安抚小七的手僵在半空，老娘我虽活得久，可这种事也没经历过。“二娘，

你最疼我了，你帮我，帮我去同苏骊说说情，我是真心喜欢她！”小七抬起头，

无辜的大眼睛纯真的看着我，我心头一软。“你同她认识多久，便说喜欢她。她之前受过苦，

你如此直接，她难免对你有所忌惮。”我拾起眉扫，拍拍小七的肩膀，将他按在镜前。

“别哭了，小七的脸这么俊，再哭，妆都花了，二娘给你画眉。”小七抽泣声渐止。

“其实我认识她也挺久的了。”“嗯？”小七叹气。“我随着母亲刚来这里时，路上饿了，

经过我娘子的包子铺，她给了我两个。我说没钱，她没骂我，还对我笑。”小七挠挠头，

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我无奈，“就这样？你便喜欢她了？”“嗯。”他扭扭捏捏，

手指挽着头发转圈圈。小七是这几个孩子中性格最单纯的，他会因为包子对苏骊有了感情，

但人世间的感情向来不是这样算的。我不忍责怪，拍拍他的头。“你若是真心喜欢她，

便要好好待她。女子在这乱世本就比男子难过许多，她既在外闯荡，你便做好你该做的事。

”小七歪头，他尚未化形时，听进去道理时便这样歪着头。回去时天已昏暗，

白府门外身着素服的女子仍一动不动。奇怪，人死了，还会困吗？我打着哈欠回到包子铺，

却见苏骊将小七的衣裳都堆在堂房。“这又是为何？”“没什么缘由。”苏骊又扛起擀面杖，

开始和面。“若白七回来了，他又要哭哭啼啼了。”苏骊抹一把额上的细汗，

用腰间的围裙擦擦手。“这门亲事我不同意。”“他心悦你，要来照顾你，

还带来了黄金田产铺子，任谁看都是好事。你若接受，后辈无忧啊！”我笑着打趣。

“世间英豪女子不少，他为何偏偏看中我这克夫人格。”苏骊苦笑。我尚未开口，

门外一声传来。“我不懂你口中的英豪女子是什么？也不知你所说的克夫命格又是什么？

我只知道你在我眼中是金闪闪的，是独一无二的。打你那日给我吃包子时，我就认定你了。

”小七边说边把堂屋的衣裳叠整齐，撸起袖子，挽起长发，接过案上的擀面杖。

苏骊一时呆愣住，反应过来时，脸已滚烫的像灶膛里的炭火。“孺子可教。”我识趣回房，

依稀瞥见窗台上放着的黑石。都过得这么惨了，石头老哥，还要管着我吗？

6黑熊精说的福地在村子后山的大石头旁。而大石似乎在天地分离之初便在了。

石头旁有一道碧绿色的小溪。溪边长满了说不上名字的蓝色小花。黑熊精说，春夏秋冬，

花开三季，冬日结果，果实遍体彤黄，但不能食，苦涩至极。我转身，

哥哥在棺中等了那么久。该好好休息了。我挖了两个日夜，才给哥哥修好了坟。

黑熊精带着孩子走了。我在大石头旁盖了茅草屋，给哥哥守了三年灵。许是我幻听，

一旁的大石头竟然开口说话。“你哥哥不想让你在这里。”那石头长出了眼睛。

“他想让你过好自己的日子。”石头眼睛下面长了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

执着于此只会耗费生机，你哥哥不想看到你这样。”我捂眼痛哭，可流不下一滴泪。

“我哥哥是百年难遇的将相之才，只因小皇帝心生嫉妒，奸臣当道，便以我的性命为要挟，

逼我哥哥自刎。我能放下？”大石头叹了口气。“小皇帝宣我上朝，

传旨的宫人只说哥哥立了功，要在朝堂上一并奖赏我。是我蠢，还穿了哥哥备好的及笄套裙。

”大石头又生出了胡须。“可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哥哥是尸体，

那些奸臣围着尸体在喝酒作乐，小皇帝被奸臣怂恿着，踩在我哥哥的头上，说我，

说我有个好哥哥。”眼睛干涩疼痛，喉咙像被塞了炭，大石头发出呜呜的哭声。

“我求皇帝陛下允我收尸，他却畏畏缩缩不敢开口，一旁的奸臣给我一张草席，

却又放了猎狗，上前啃食。”“我护不住哥哥，我只恨自己年纪小。”“那些猎狗饿急了眼，

我便作畜生样，扑上去撕咬。围观群臣渐渐不做声了，是放出的猎狗被啃断气了，

还是面前的小女子不像他们想象那样柔弱可欺了？”“他们怒了，

叫了侍卫一剑一剑刺在我身上。我昏了过去，醒来便在乱葬岗。

”安静流淌三年的小溪开始怒吼，清澈见底的溪水混了泥土枝叶土砾，咆哮着向山下奔去。

“石头大哥，你说我是死了，还是说我是妖？我怎么能杀得了猎狗，被刺了那么多剑，

又醒了呢？”“我哥哥为什么不醒，醒的是我？”大石头上化了人脸，

像是活了几万年的人脸。我捧了一把黑熊精说的不能食的果实，好甜。她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