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雪,总来得比别处早。
沈清辞站在沈府朱漆大门的廊下,指尖攥着那封折得方方正正的庚帖,寒意从宣纸边缘渗进来,顺着指缝钻进骨头里。
雪粒子打在檐角的铜铃上,叮当作响,像是在嘲笑她三年来的痴心妄想。
“小姐,风大,还是回屋吧。”
贴身丫鬟晚翠捧着一件素色披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谢府的人都走了,您再站下去,身子该冻坏了。”
沈清辞没有动,目光仍胶着在街角那辆渐行渐远的青篷马车。
车帘缝隙里,她似乎还能看到谢景行那抹月白色的衣角——那是她看了三年的颜色,从初见时他在琼林宴上折桂,到后来他在沈府后花园教她弈棋,每一次相见,他总穿着这样干净的月白衫,像雪地里初绽的梅,清贵又温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今日,让管家捧着这封盖了谢府朱印的庚帖,当着沈府满门的面,说“世子体弱,恐误佳人,婚事作罢”。
体弱?
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上个月她去相国寺上香,还在山门外撞见谢景行骑马护送老夫人,那时他身姿挺拔,谈笑风生,哪里有半分“体弱”的模样?
“晚翠,你说,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娶我?”
她轻声问道,声音轻得像雪絮,风一吹就散。
晚翠连忙摇头:“小姐您别胡思乱想,谢世子对您的心意,府里上下谁不知道?
前几日他还让人给您送了您最爱的醉春楼的桃花酥,若不是真心,怎会如此上心?
许是……许是谢老夫人不同意,世子也是迫不得己?”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庚帖。
纸张边缘被她捏得发皱,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口,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知道晚翠是在安慰她。
谢家与沈家都是京城望族,门当户对,她与谢景行的婚事更是自幼定下,双方长辈早己默许。
若不是谢景行自己松口,谁能拦得住?
“我去趟假山那边,你先回屋吧。”
沈清辞忽然说道,不等晚翠回应,便提着裙摆,踩着积雪往后花园走去。
她需要一个地方静一静,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前厅那些同情或探究目光的地方。
沈府后花园的假山,是她从小的秘密基地,小时候受了委屈,她总喜欢躲在那里,等情绪平复了再出来。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髻上、肩头,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
沈清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结了冰,好几次差点滑倒。
她扶着旁边的梅树,看着枝头那几朵含苞待放的红梅,忽然想起去年今日,谢景行曾在这里折了一枝最艳的梅,插在她的发间,轻声说:“清辞,等明年梅花开时,我便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那时的他,眼含笑意,语气认真,让她以为自己真的等到了良人。
可如今,梅树依旧,承诺却成了泡影。
沈清辞走到假山后面,刚要坐下,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是谢景行!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缩到假山石后面,屏住了呼吸。
只见谢景行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背对着她,月白色的长衫上落了一层雪,他微微弓着身子,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
他的贴身小厮墨竹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帕子,满脸焦急:“世子,您快别站在这里了,回府吃药吧,再这样咳下去,身子该扛不住了。”
谢景行摆了摆手,接过墨竹递来的帕子,捂在嘴边。
待咳嗽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松开手。
沈清辞隔着雪幕望去,隐约看到帕子上那抹刺目的红——是血!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无妨。”
谢景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和,“方才在沈府,我若是不那样说,沈大人与沈夫人那里,不好交代。”
“可世子您……”墨竹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景行打断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
谢景行望着漫天飞雪,声音轻得像叹息,“太医说了,最多两年……墨竹,这件事,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绝不能让清辞知晓。”
“世子!”
墨竹的声音带着哭腔,“您为什么要这么傻?
您若是告诉沈小姐真相,她一定不会怪您的,说不定……说不定还能陪您走完最后这两年。”
“就是因为不能让她陪我走最后两年,才不能告诉她。”
谢景行转过身,墨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决绝,“她还年轻,值得更好的人生,不该被我这个将死之人拖累。
我以‘体弱’为由拒婚,虽会让她伤心一时,却能让她断了念想,日后寻个健康的夫君,安稳过一生。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您这样做,沈小姐会误会您的!
她会以为您不爱她,会恨您的!”
“恨就恨吧。”
谢景行轻轻咳嗽了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抬手拭去,语气却异常平静,“比起让她陪着我伤心难过,我宁愿她恨我。
至少,恨能让她更快地忘记我。”
躲在假山后的沈清辞,早己泪流满面。
原来,他不是不爱她,而是太爱她,才选择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推开她。
原来,他说的“体弱”,不是借口,而是真的命不久矣。
原来,他那些温柔的笑容背后,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痛苦与挣扎。
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在琼林宴上见到他。
那时他刚高中探花,站在金銮殿外,接受百官的祝贺,阳光洒在他身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躲在父亲身后,偷偷看着他,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后来,父亲带她上前见礼,他对着她温和一笑,轻声说:“沈小姐,久仰。”
那一笑,便让她记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教她弈棋,教她读书,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会在她生日时,亲手为她画一幅《岁寒三友图》;会在她生病时,冒着大雨去太医院为她请太医;会在她被其他贵女刁难时,不动声色地为她解围。
她以为,他们会像所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一样,顺利成婚,相守一生。
却没想到,命运竟对他如此不公,对他们的爱情如此残忍。
雪越下越大,落在沈清辞的肩头,融化成水,冰冷刺骨。
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冲出去,抱住他,告诉他她不怕,她愿意陪着他走完最后这两年。
可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她知道,谢景行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若是她现在冲出去,只会让他更加为难,更加痛苦。
他想要她忘记他,想要她过上安稳的生活,那她就成全他。
哪怕这份成全,会让她痛彻心扉。
谢景行又咳嗽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
墨竹连忙扶着他:“世子,我们快回府吧,再不走,雪就下大了。”
谢景行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在他转身的瞬间,沈清辞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痛楚与不舍。
她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也舍不得她。
可他还是选择了放手。
沈清辞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中,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冰冷刺骨。
晚翠寻了过来,看到蹲在地上痛哭的沈清辞,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裹紧披风:“小姐,您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清辞摇着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想告诉晚翠,谢景行快要死了,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不能爱她。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能说。
这是谢景行用生命守护的秘密,她必须替他守住。
“晚翠,我们回屋吧。”
沈清辞擦干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以后,不要再提谢世子了。”
晚翠愣住了,看着沈清辞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能点了点头:“是,小姐。”
沈清辞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踉跄。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便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回到房间,沈清辞将自己关在里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模样憔悴得像一朵被霜打了的花。
她拿起那封被退回的庚帖,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
那是谢景行亲手写的,笔锋清隽,一如他的人。
可如今,这封庚帖却成了他们爱情的终点。
她将庚帖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梳妆盒最底层,然后拿起一支眉笔,对着铜镜,一点点描着眉。
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不能让别人看出她的伤心与脆弱。
谢景行希望她忘记他,希望她过上安稳的生活,那她就努力做到。
哪怕心里再痛,也要装作若无其事。
窗外的雪还在下,沈清辞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首到夜深人静,雪停了,她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
远处的天际,几颗疏星闪烁,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愁。
沈清辞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说道:“景行,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只是……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说完,她缓缓关上窗户,将那清冷的月色和无尽的思念,都关在了窗外。
她知道,从今日起,那个天真烂漫、满心都是爱情的沈清辞,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学会了隐藏心事,学会了独自承受痛苦的沈清辞。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谢景行的人,用一份温柔的残忍,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成熟的门。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场看似结束的爱情,其实只是命运的开始。
不久之后,一道来自皇宫的圣旨,将会彻底打乱她的人生,将她推向一个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身不由己的未来。
而那个她以为会永远消失在她生命里的谢景行,也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带着更多的秘密与牵绊,与她一同卷入这场权力的漩涡之中。
雪后的京城,一片寂静。
唯有沈府那间亮着灯的阁楼里,还藏着一个女子无声的泪水与决绝的心事。
而这一切,都将在不久的将来,随着那道圣旨的到来,揭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