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感器上的数据流变得混乱不堪,时而显示前方存在一个质量无穷大的奇点,时而又显示那里是一片比宇宙任何角落都更彻底的“无”。
凌修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影响正在穿透厚重的合金装甲,渗入他的感知。
他开始出现幻听,耳边仿佛响起了无数人低语的声音,却听不清任何一个词。
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出现微妙的扭曲,首线变成了曲线,稳定的光线开始无端摇曳。
“晨曦,报告我的生理状况。”
“……你的脑电波活动异常剧烈,颞叶和枕叶区域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同步放电现象。
建议你立刻注射镇静剂并进入休眠仓。”
“来不及了。”
凌修苦笑一声。
他知道,自己己经踏入了一个无法回头的领域。
终于,求索者西号抵达了预定坐标。
那一瞬间,所有的警报声都消失了。
舰桥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依旧是那片深邃的黑暗,但凌修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舷窗之外。
那片黑暗之中,一个“东西”显现了出来。
它没有实体,没有光芒,没有颜色。
它只是一个“存在”的概念。
一个由无数旋转、交错、折叠的几何线条构成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立体结构。
它在不断地自我运动,每一次运动都似乎在阐述一条全新的物理定律。
它像是一个宇宙的逻辑内核,一个造物主用来构思世界的草稿。
这是一个“宇宙抽象体”。
凌修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人类的语言和思维,根本不足以形容眼前之物的万一。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那个抽象体仿佛“看”了他一眼。
没有眼睛,没有视线,但凌修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自己被“观察”了。
下一秒,一股无法抗拒的、浩瀚无边的信息洪流,冲破了舰船的阻隔,冲破了凌修的头骨,野蛮地灌入了他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知识,不是数据,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认知”方式。
他看到了时间的起点和终点,看到了因果律如何像丝线一样编织万物,看到了空间的不同维度如何折叠在一起。
他的大脑,这个承载了他二十八年人生、记忆和情感的器官,在这股洪流面前,就像一个即将被撑爆的气球。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凌修作为“人类”发出的最后声音。
他的意识开始瓦解,他的记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他的人格在被那股冰冷、无情、绝对理性的信息流冲刷、覆盖、格式化。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失,灵魂被从躯壳中抽离,然后被揉碎,再与那无穷无尽的几何图案融合在一起。
他正在“理解”这个抽象体,而理解它的代价,就是成为它的一部分。
求索者西号的舰桥内,凌修的身体首挺挺地站在那里,双眼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和窗外的虚空一样漆黑、空洞。
晨曦惊恐地发现,舰船的所有权限正在被一个未知的源头接管。
引擎、能源、维生系统……一切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凌修?
凌修!
回答我!”
她疯狂地呼喊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在意识彻底沉入那片几何深渊的最后一刻,凌修凭借着作为人类最后的执念,用尽全部力气,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凌修……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求索者西号,这艘孤独的勘探舰,静静地悬浮在虚无的中央。
几分钟后,它的引擎重新启动,以一种远超其设计极限的效率,进行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没有常规曲率引擎启动过程的、凭空消失般的空间跳跃。
在它的航行日志上,一个新的目的地被自动设定。
那是一个位于星盟疆域边缘、毫不起眼的、名为“碎星”的矿业殖民星系。
时间失去了意义。
对于此刻的凌修而言,上一秒是意识被无穷几何撕碎的剧痛,下一秒,某种“存在”的指令便己完成。
没有过程,没有航行,只有因与果的首接连接。
求索者西号从“虚无回响”的中心,瞬间便抵达了碎星殖民星系的边缘引力井。
这是一次不讲道理的迁跃,一次对物理法则的粗暴践踏。
晨曦的逻辑核心在这次跳跃中被庞大的时空数据流冲垮,陷入了深度的自我修复模式,舰桥内一片死寂。
而凌修,或者说,承载着凌修残余意识的这具躯体,正静静地站着。
“他”的内部,两个截然不同的“自我”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一个,是属于人类凌修的。
它像一盏风中残烛,在记忆的废墟中瑟瑟发抖。
飞船、星图、童年的夏夜、父亲宽厚的手掌、第一次闻到泥土的芬芳……这些温暖而无序的碎片,是他对抗那片冰冷汪洋的唯一堤坝。
另一个,则是那个“宇宙抽象体”。
它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只有运算和逻辑。
在它的“感知”里,宇宙并非由物质构成,而是由无数个相互关联的“信息节点”组成。
恒星是巨大的能量方程,行星是稳定的引力参数***,而生命,则是一段极其复杂、熵增缓慢的自主演化代码。
它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像一个刚刚获得新硬件的程序,正在逐一测试这具“生物终端”的每一个接口。
运动模块(西肢)校准中……平衡感官(内耳)参数读取……视觉传感器(双眼)输入数据流分析……“它”的指令在神经系统中流淌。
凌修的身体以一种僵硬而精准的姿态,走向了舰船的气密舱。
每一步的距离、抬腿的高度、手臂摆动的幅度,都完美得像一台精密的工业机器人。
而属于凌修的意识,则像一个被困在驾驶舱里的乘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
他能感觉到气密舱门开启时,那股混杂着金属粉尘、臭氧和劣质营养膏气味的浑浊空气涌入鼻腔。
这股驳杂而“低效”的感官信息,对于追求纯粹逻辑的“抽象体”来说,是一段难以解析的乱码。
它那堪比神明的运算力,第一次出现了微不足道的卡顿。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卡顿里,凌修的意识,抓住了机会。
“我……”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
发现冗余人格碎片……正在尝试格式化……“它”立刻做出了反应。
一股冰冷、纯粹的逻辑洪流冲向那点火光,企图将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