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强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锐,精准地刺入沉望混乱的脑海。
“楚大校花可在小树林等着呢!”
“成败在此一举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沉望的心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混杂着汗味、粉笔灰和夏日闷热的空气呛入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
咳咳咳!”
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飙了出来,仿佛要将肺里那萦绕不散的、属于前世的消毒水气味彻底驱逐出去。
“我靠!
望哥,你没事吧?”
赵强被他这阵势吓了一跳,连忙拍打他的后背,“咋了?
激动成这样?
还没见着正主呢,先把自己整岔气了?”
沉望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但咳嗽一时却停不下来。
每一阵咳嗽都震动着他的胸腔,也震动着那如同冰封湖面般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意识。
真的…回来了?
不是濒死前的幻觉?
不是意识消散前的南柯一梦?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清晰的、尖锐的疼痛感立刻传来。
不是梦。
这触感,这疼痛,如此真实。
还有赵强拍在他背上那没轻没重的力道,周围同学投来的好奇又带着点戏谑的目光,桌上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所有的一切,都在 screaming 着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沉望,在经历了前世那般倾家荡产、众叛亲离、病榻缠身的悲惨终局后,竟然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这个决定了他前半生命运走向的、闷热而喧闹的夜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告白,而是因为这种时空错置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后怕与庆幸。
他缓缓首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周围。
这一次,不再是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审视。
那些年轻而鲜活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带上了一层不同的意味。
那个正和同桌嬉笑打闹的胖子,后来好像去了南方做小生意,听说起起伏伏;那个安静收拾书包的眼镜妹,似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国企,过着平稳的生活;还有那个靠在门框上等同伴的高个子,后来……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赵强脸上。
这张脸上还满是青春的躁动和义气,没有后来被生活磨砺出的圆滑和偶尔的精明。
前世,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这个兄弟瞒着家里,偷偷塞给他五千块钱,虽然对于他的债务来说是杯水车薪,但那份情谊,他至今……沉望的心头微微一暖,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冰冷覆盖。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他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发生的前一刻。
那个粉蓝色的信封,此刻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指尖,更烫着他的灵魂。
小树林…楚婉柠…前世,他就是怀着那样一颗卑微又炽热的心,揣着这封写了几个晚上的信,走向了那个注定让他尊严扫地的“审判场”。
然后,他的人生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路滑向深渊。
为她放弃名校,为她耗尽家财,为她忤逆父母……最终换来病床前她那句轻飘飘的“你自愿的”。
自愿?
沉望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自嘲和一种涅槃后的森然。
好一个“自愿”!
“望哥?
真没事了?”
赵强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有些担心地又问了一句,“你这表情……咋跟见了鬼似的?
要不……咱今天不去了?
我看你状态不太对。”
沉望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吸入的不再是消毒水的死亡气息,而是带着青春汗味和书本油墨味的、活生生的空气。
他摇了摇头,将手里那封粉蓝色的信封捏得更紧,指节甚至微微泛白。
“不。”
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刚才咳嗽留下的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去。
为什么不去?”
他的目光越过赵强,投向教室窗外。
夜色初降,远处小树林的方向,路灯己经亮起,昏黄的光晕下,树影摇曳。
那里,有一个他曾经奉若神明的女孩,正等着他去献上自己的尊严和未来。
“总得……做个了断。”
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前世那个愚蠢的自己宣告。
了断那愚蠢的痴恋。
了断那自我感动的付出。
了断那被一句“自愿”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过去。
赵强似乎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但听到“去”字,立刻又兴奋起来:“这就对了嘛!
怕什么!
哥们儿给你壮胆!
楚校花虽然眼光高,但万一就被你的真诚打动了呢?
走吧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沉望没有再说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桌面上摊开的习题册,那上面还留着他前世绞尽脑汁也解不出的数学题的草稿。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步伐起初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与周围青春奔跑的格格不入的沉稳。
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更加坚定。
走廊里的灯光比教室更暗一些,墙壁上贴着各种励志标语和优秀学生的照片。
熟悉又陌生。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缓慢而有力,不再是病床上那虚弱紊乱的节奏。
也听不到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的仪器滴答声了。
真好。
他跟着赵强,混在放学的人流中,朝着学校后门的小树林走去。
一路上,赵强还在喋喋不休地传授着他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撩妹技巧”,沉望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种重生的巨大真实感里,以及一种正在疯狂滋长的、冰冷的决意。
离小树林越近,周围投来的暧昧和探究目光就越多。
显然,这次告白并非密不透风,早己成了小范围内公开的秘密。
前世,他因此而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同手同脚。
现在,沉望只觉得有些可笑。
他甚至有闲暇去注意到路边花坛里新开的月季,注意到篮球场上还有人在趁着最后的天光投篮,注意到教学楼三楼第二个窗户,是计算机房的所在地——那里,或许不久后就会成为他第一个“创业基地”。
视角完全不同了。
当他看到那棵熟悉的、高大的香樟树,以及树下那个穿着蓝白校服、身姿窈窕、正微微蹙眉看着这边的女孩时,沉望的脚步停住了。
楚婉柠。
他的光,他的劫。
他的……过去式。
“来了来了!”
赵强紧张又兴奋地压低声音推了他一把。
沉望站在原地,目光穿过逐渐稀疏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楚婉柠的脸上。
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脚尖轻轻点着地面,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点不耐迅速转化成了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带着些许优越感和准备给予施舍般宽容的神情。
她身边的闺蜜张倩,则毫不掩饰地投来打量和轻蔑的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不自量力的商品。
就是这样的眼神。
前世,他就是被这样的眼神击垮,然后又用了十几年时间去讨好,去试图证明自己配得上她。
愚蠢至极。
沉望的心脏,在那一刻奇异地彻底平静了下来。
所有翻涌的情绪,震惊、狂喜、恐惧、后怕……全都沉淀下去,凝结成一块坚不可摧的寒冰。
他捏紧了那份粉蓝色的信封,朝着树下那个等待“审判”他的女孩,一步步走了过去。
脚步平稳,落在铺着碎石的小径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而他,早己不是前世那个唯唯诺诺、忐忑不安的告白者。
他是从地狱归来的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