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蛊渊到凤寰宫时,没见到温柔可人的母君,反倒先撞见了他那臭屁的父皇——那老头正歪在母君的软榻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抛着枚玉佩。
“怎么是你?”
顾蛊渊斜倚在门框上,语气带着几分不满,“我母君呢?”
帝王斜睨他一眼:“臭小子,天天就知道你母君,也不知道念叨念叨你父皇。”
顾蛊渊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转身就要走。
榻上的帝王莫名有些怅然——儿子自小就和自己不亲,长大了更是躲得远远的,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
眼看人越走越远,他只好开口叫住:“你母后知道你要离宫,急着给你收拾东西去了,让你来了先等等她。”
顾蛊渊“哦”了一声,折回来,在离帝王最远的角落坐下,自顾自地发起呆来。
被冷落的帝王百思不解:除了当年顾蛊渊烧了太学院老师的胡子、差点伤人时罚过他,其余时候几乎从未动过他。
翻墙逃学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首当宝贝宠着,要什么给什么,要月亮绝不给星星。
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坐首身子试探道:“生气了?
因为太傅?”
“没有啊,太傅人挺好看的。”
顾蛊渊答非所问,依旧没分给父皇一个眼神。
帝王剑眉微蹙,摩挲着玉佩轻叹:“臭小子,我送你去太学院,是怕来日你登了大宝,天下人笑话你无德无能。”
“你倒好,逼得那些太傅一个个来朝阳殿请辞,我替你一一摆平,你反倒和我生分了。”
他没自称“孤”——在家人面前,他从不称“孤”。
想当年,他是父皇第九子,出生时上头己有八个哥哥,最大的早己束发。
本就没什么可争的,母妃疼他,从皇帝拟定的几个字里为他挑了“逾明”二字作名。
顾逾明。
可惜母妃生产落下病根,在他刚足月时便去了。
宫里妃嫔大多有自己的孩子,没人愿收养他。
父皇更觉是他克死了母妃,对他弃如敝履。
一个无宠、无依靠的皇子,在深宫里命比草贱。
他活得太苦,后来父皇随意将他派去边疆,他竟觉得是解脱。
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带着累累战功凯旋时,本无意留在这吃人的皇宫,可那老头像是突然记起还有他这个儿子,对他委以重任,隐隐有了立储之意。
登时,皇兄们的忌惮、算计、明枪暗箭接踵而来——皇宫,远比战场更危险。
再后来接到回京的诏令,他心中便涌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归途遭遇一群训练有素的暗卫截杀,那些人如鬼魅般西面涌来,个个手持利刃,势要取他性命。
他奋力抵抗,终究寡不敌众,被逼得一路向南。
他知道是谁的手笔,只盼能死得体面些。
不知奔逃了多少日夜,他被堵在南境那片人迹罕至的极寒之地。
暴雪封山,寒风刺骨,放眼望去尽是骇人的白。
寒冷让身体渐渐失去知觉,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可他不能停——顾逾明必须死在南境。
或许是命不该绝,即将昏迷时,白茫茫中竟出现一抹绿意。
再次醒来,身上盖着厚棉被,床旁燃着暖炉。
守在床前的丸子头少女见他睁眼,拂开纱幔,俏皮地探头:“你醒啦?”
阴差阳错,他被从堏弦雪偷溜下山的小师妹救了回去。
后来的事顺理成章:堏弦雪的大师兄兼代理掌门问他愿不愿留下,说不论资质如何,能凭本事走到这里,便是天命所引。
他留下了,与当年的小师妹、如今的师姐月弦思日久生情,结为道侣。
再后来下山夺储的事不愿多忆,但他走过的苦路,绝不能让儿子再走一遍。
而在顾蛊渊眼里,只看到年纪一大把的父皇讲完大道理,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还傻笑。
顾蛊渊暗自腹诽:自家父皇怕不是疯了。
天知道他只是因为榻被老头占了没地坐,才窝在这犄角旮旯;沉默也只是在琢磨,一会儿跟母君告别时,怎么才能显得不那么舍不得。
于是,等帝王回过神,眼前突然凑过来一张放大的脸。
顾蛊渊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又抚平他紧皱的眉,笑嘻嘻道:“哎呀臭老头,别想些乱七八糟的,我哪有不亲你?
要不我亲亲你?”
帝王一愣,推开他凑过来的小脸,失笑道:“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是了,自己终究是操心过甚。
这臭小子的人生,就让他自己走吧。
正想借着这气氛说些煽情的话,顾蛊渊身后却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唉~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扰了你们父子和睦。”
父子俩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雪肤丽貌、樱唇杏眼的女子带着宫人缓步而来。
她身着孔雀蓝衣裙,腰间系着金丝水蓝腰封,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如云发髻上插着华贵金钗玉钿,金镶红宝石耳坠随步伐轻晃。
身旁还跟着帝王身边的老太监周晟。
“母君!”
顾蛊渊看清来人,立马跳下榻,小跑着扑进她怀里。
来人正是如今的凤君月弦思。
一旁的周晟却苦着脸,见了帝王,那表情恨不得把“老奴以死谢罪”刻在脸上,要哭不哭的。
月弦思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对顾逾明道:“是我不让周晟通报的,难得见你们父子好好相处。”
顾逾明起身给月弦思让座,眼含笑意:“在阿弦心里,我竟是会因这点事惩戒宫人的暴君?”
月弦思心虚地努努嘴,转开话题,让顾蛊渊去殿外看看她准备的东西。
顾蛊渊听话地跟着母君来到殿外,入眼便是十几口大箱子,里面堆满了金灿灿的黄金。
顾蛊渊:……他母君怕不是把国库搬空了?
下意识瞥向父皇,见他正装忙,一会儿摸了摸衣服,一会儿拉着周晟念叨:“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把X国收了?
反正他们宁死不屈……”周晟闭着眼点头附和:“陛下英明神武、智勇双全!
不光X国,景国周边大小国度,将来全是陛下的!”
顾蛊渊刚想对母君说自己不是去逃荒,用不着这么多钱,就听到了“景国”二字。
景国?
什么景国?
老头不是祒国的皇帝吗?
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由追问:“什么景国?”
顾逾明和周晟正胡扯,没听见。
一旁的月弦思小声答道:“渊儿忘了?
你父皇当年是造反登基,也算改朝换代。
今早特意请了太傅进宫,商议改国号的事呢。”
改国号?
太傅?
他扯了扯母君的袖子,抱着一丝侥幸:“什么景?
锦绣山河的锦吗?”
月弦思摇摇头,刮了下他的鼻子,柔声道:“渊儿好笨,是景色的景呀。
意为‘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之景’,是不是个好兆头?”
她笑盈盈地说着,声音却像被什么隔开,传不到顾蛊渊耳中。
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他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爬上背脊,沸腾的血液瞬间冻结,心脏像是停了跳动,全身僵硬在原地。
百年前,景国有一人飞升……而后惨遭屠戮殆尽。
漓宸……眼前的场景与梦境骤然重叠,那些表情各异的脸如丝线般缠上来,讥笑着宣读审判。
再也受不住,他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最后一眼,是月弦思惊慌失措的脸,他张嘴想说什么,眼前却彻底陷入黑暗。
他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