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阳是被一阵霉味呛醒的。
他猛咳着从硬板床上弹起来,后脑勺重重磕在墙皮剥落的青砖上。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褪色的红绸帐子破了个洞,漏下的光里飘着细尘;靠墙的榆木桌上堆着半人高的账册,封皮泛着油光,最上面那本还摊开着,墨迹晕成一团,隐约能看见“欠粮铺银五十两”的字样。
“这是……我家?”
他声音发哑,伸手去摸床头,触到的不是丝绸被面,而是粗布单子上扎人的线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穿青布旧衫的老仆佝偻着背进来,手里端着粗陶茶碗。
见他坐起,老仆慌忙放下茶碗,颤巍巍跪下行礼:“老爷醒了?
昨儿醉得厉害,小的守了半宿。”
博阳盯着老仆头顶的白发,喉结动了动:“你是……周福?”
原主记忆突然涌来——京城博家嫡子,仗着父亲伯爵头衔在烟花巷混了多年,半月前为躲赌债被老夫人塞去捐了个七品知县,派到这穷山恶水的石安县。
“正是小的。”
老仆抬头时眼眶发红,“老爷,县库里的存银只剩七钱三分,上个月的官俸还欠着县丞和县尉。
今早又有三个里正来报,说粮铺不肯再赊粮,百姓们……百姓们都在骂‘酒囊饭袋的捐官’。”
博阳捏着被角的手青筋凸起。
原主那点记忆里,石安县穷是穷,但不至于穷到连官俸都发不出。
他望着桌上东倒西歪的账册,突然想起原主醉酒前骂的那句“骆马湖那孙子坑我”——京城贵公子骆马湖,原主酒肉朋友,说是帮他捐官,怕不是从中抽了大笔好处?
“老爷?”
老仆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倒是说句话啊,再这样下去,明儿县门怕要被百姓拆了。”
话音未落,“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房梁落灰。
博阳猛地抬头,那声音像是……堂鼓?
“击鼓鸣冤!”
外头传来衙役的吆喝,“东里百姓王二牛状告张员外强占田地!”
老仆脸色煞白:“老爷,这……这升堂的行头都在库房发霉了,您昨儿还说‘老子当县令是来享福的,断什么案’……”博阳站起身,粗布中衣蹭得皮肤发痒。
原主那些荒唐话在耳边炸响,他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首颤——穿越成废物县令又怎样?
前世他是985历史系和农学系双研究生,断案理税的本事不说精通,总比原主强。
“取官服。”
他声音陡然沉下来,“去库房找,哪怕打补丁也要穿得像个知县。”
老仆愣了愣,连滚带爬往外跑。
博阳走到桌前,随手翻了本账册——去年春天修河坝的银子记了三百两,可后面的支出单只有五十两买石灰的记录。
他指尖在纸页上叩了叩,眼里闪过冷光。
外头的鼓声又响了,比刚才急了几分。
博阳扯了扯皱巴巴的乌纱帽,踩着青石板往大堂走。
穿过月洞门时,他瞥见影壁后缩着个身影:破棉袄露出棉絮,膝盖上的补丁磨得发亮,手里攥着半块干饼,正往嘴里塞。
“那是告状的百姓?”
他问跟着的老仆。
“王二牛,东里的佃户。”
老仆压低声音,“张员外是县丞的亲家,去年刚纳了县尉的侄女做妾。
老爷……您要真断他的案,怕是……”博阳脚步未停。
他望着堂前那面蒙尘的堂鼓,鼓槌还在地上滚着。
王二牛见他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去,额头砸在青石板上:“青天大老爷!
张狗官带人拆了小的家,说地契在他手里!
可那地是小的爷爷用命换的,他……他……”博阳在公案后坐下,望着王二牛脸上的泪痕混着泥,突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明代告状状纸。
他伸手摸了摸案头的惊堂木,木头粗糙扎手。
“带原告上堂。”
他声音不大,却让堂下的衙役一激灵。
王二牛爬上来时,博阳看见他后颈有道旧疤,像被鞭子抽的。
老管家说的“民怨沸腾”突然有了具体模样——这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是活人在喊冤。
“状纸呢?”
博阳问。
王二牛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张发黄的纸。
博阳接过,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田地西亩,祖上传至王有财”,末尾按了三个红指印。
“张员外的地契呢?”
王二牛浑身发抖:“小的没见着,可他说……他说县太爷是京城来的贵人,不会管我们泥腿子的事。”
博阳的手指在状纸上轻轻一叩。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笑得很稳:“本县既然坐了这位置,自然要管。
带张员外的地契来。”
外头突然刮起一阵风,把堂前的“明镜高悬”牌匾吹得晃了晃。
博阳望着王二牛发红的眼睛,突然想起老管家说的“县库七钱三分银”——要整顿吏治,要查账,要修河坝,要让这些泥腿子相信,这县令不是酒囊饭袋。
“退堂。”
他敲下惊堂木,声音比刚才更沉,“三日后,本县要见双方地契,以及东里的田亩册。”
王二牛被衙役扶下去时,博阳看见他抹了把脸,露出半截笑意。
老管家凑过来欲言又止:“老爷,张员外怕是要闹……闹便闹。”
博阳转身往内堂走,乌纱帽下的眼睛亮得惊人,“本县倒要看看,这石安县的天,到底姓博,还是姓张。”
堂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混着不知谁家的孩子笑声。
博阳摸了摸腰间的铜印,那是他新官上任时,原主随手丢在枕头下的——此刻在他手里,倒像块烧红的炭。
三日后的公堂,会有什么在等他?
他望着院角那株歪脖子老槐,嘴角慢慢勾起来。
三日后的公堂比博阳想象中更挤。
青石板地被百姓的鞋跟磨得发亮,堂下挤着二十来号人,有光脚的农夫,有裹着蓝布头巾的妇人,还有几个穿着绸衫的乡绅——张员外的族亲。
博阳站在后堂,手指掐着官服的袖口。
老管家刚给他系好玉带,那带子不知多少年没洗过,泛着暗黄的油光,勒得他腰间发疼。
“老爷,张员外带了五个护院在门口候着,手里还攥着地契。”
老管家的声音发颤,“县尉说今日要去巡检,县丞说头疼...怕是都躲了。”
博阳深吸一口气。
前世他给导师整理过清代县衙档案,可真坐在这雕着缠枝莲的公案后,才发现案头的朱笔比钢笔重十倍。
他望着堂下王二牛缩成一团的身影,那人身子抖得像筛糠,补丁摞补丁的裤脚还沾着泥——和张员外身上的湖绸马褂比起来,活像块擦桌布。
“升堂——”衙役的吆喝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博阳拍响惊堂木,声音却比预想中轻:“带张...张守财上堂。”
张员外摇着折扇进来,西十来岁的脸养得油光水滑,看见博阳时眼皮都没抬:“大人,小的这地契可是县丞大人亲自盖的印。”
他把一张洒金纸拍在公案上,“王二牛那穷鬼,分明是想讹小的。”
博阳的手指刚碰到地契,就被张员外的折扇骨敲了下:“大人小心,这纸金贵着呢。”
堂下传来几声闷笑,几个乡绅交头接耳:“到底是捐官,连地契都不会看。”
博阳的耳尖发烫。
他想起前世导师说过,真地契的骑缝章会透到背面,可这张纸背面光溜溜的,连个印子都没渗。
“张员外,”他压着嗓子,“这地契的年份是康熙三十年?”
堂下哄笑起来。
博阳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这才想起原主那点记忆里,连朝代都记混了——这石安县是大楚朝,哪来的康熙?
他额角沁出冷汗,强撑着拍惊堂木:“肃静!
本县问的是...是地契的笔迹!
“王二牛的地契上歪歪扭扭的字,和张员外地契上的小楷判若云泥。
博阳刚要说话,张员外突然拔高声音:“大人,小的昨日去县城,见骆公子的马车进了驿站。
骆公子可是京城来的贵人,和大人您...可是旧识?
“骆马湖!
博阳的手猛地攥紧。
原主记忆里,这名字总跟“赌债酒局”连在一起,此刻从张员外嘴里蹦出来,像根针戳破了他的底气。
堂下百姓的窃窃私语清晰起来:“果然官官相护捐官哪会替咱们说话”。
“退堂!”
博阳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扯下乌纱帽摔在案上,乌纱翅“咔”地断了一支。
老管家追着他往内堂跑,鞋跟磕在台阶上:“老爷,张员外说今晚要请您吃酒...吃酒?”
博阳踢翻脚边的铜痰盂,“他是要我吃刀子!”
他倚着廊柱喘气,看见王二牛还跪在堂外,被护院推搡着往外赶,破棉袄被扯出个大口子。
“去把县丞叫来。”
博阳抹了把脸,“再让县尉的文书把近三年的县库账册全搬来。”
县丞来得比预想中慢。
博阳翻着账册,越翻越冷——去年修河坝的三百两银子,流水账上写着“购石百车”,可河坝下的石头连三十车都不到;前月拨的二十两冬赈银,竟记着“买炭千斤”,可他昨日去看粥棚,灶里烧的全是枯枝。
“大人,县库...县库的存银其实不是七钱三分。”
县丞搓着袖子进来,额角的汗把官帽都浸透了,“是...是倒欠粮铺一百二十两。”
博阳“啪”地合上账册:“为何之前不说?”
县丞扑通跪下:“原老爷说’老子花银子买官,还能倒贴钱?
’小的...小的不敢触他霉头。
“他抬头时眼里泛着水光,”大人若要查,小的把账房钥匙都交出来,可...可张员外是县尉的亲家,县尉的侄子在粮铺当账房...“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
博阳推开窗,看见驿站的小吏举着信匣往这边跑,红绸封套上的金印在日头下闪着冷光——那是“忠靖伯府”的家印,忠靖伯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原主父亲的死对头。
“大人,京城来的密信。”
小吏把信匣递过来,手在发抖,“驿站说...说这信要您亲自拆。”
博阳捏着信匣的手发沉。
他想起老管家说原主捐官的银子是骆马湖经手的,想起张员外提骆马湖时的笑,想起密信上那枚压得极深的印——这哪是信,分明是根绳子,正套上他的脖子。
“退下。”
他声音发哑。
小吏退得太急,撞翻了廊下的花盆,碎瓷片溅了满地。
博阳盯着信匣上的锁,那锁头雕着缠枝莲,和公堂上的公案花纹一模一样——原主的东西?
还是有人故意提醒他什么?
窗外的风卷着碎瓷片打在他脸上。
博阳突然笑了,笑得比三日前更狠:“想让我当傀儡?
先问问这石安县的账,答不答应。
“他摸出袖中的铜钥匙——那是方才翻账册时在县丞怀里搜出来的,还带着体温。
信匣“咔嗒”一声开了,里面躺着张字条,墨迹未干:“石安之事,见机而退。”
堂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和三日前一样。
博阳把字条按在案上,指腹重重碾过“退”字,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老管家捧着茶盏进来时,正看见自家老爷把信匣往袖里塞,乌纱帽歪在脑后,眼里烧着团火:“去把长吉叫来。”
他说,“那小子跟了原主十年,该知道骆马湖在石安埋了多少雷。”
老管家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他望着博阳转身走向账房,青布官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中衣——那是原主最爱的酒红色,此刻在夕阳里,倒像面要烧起来的旗。
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博阳摸着积灰的账本,听见外头有人喊:“县太爷!
东里的百姓抬着新收的南瓜来谢您了!
“他回头,看见王二牛挤在人群最前头,手里的南瓜上还沾着泥,笑得露出豁牙。
博阳突然想起前世导师说的话:“历史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是活人要过的日子。”
他低头翻开一本账册,指尖停在“河坝修砌”那页。
墨迹下,隐约能看见被涂掉的“中饱私囊”西个字——原主醉后写的?
还是有人故意留的线索?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
博阳摸出怀里的信匣,又看了眼堂外的百姓,突然把字条撕成碎片。
碎纸片飘起来,像雪,落进炭盆里,“刺啦”一声烧了个干净。
“明日,”他对着炭盆里的火光说,“去河坝。”
老管家站在门口,看着自家老爷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像把要出鞘的剑。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更了。
而在驿站的马厩里,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正踢着蹄子。
马背上的包袱里,装着份加急文书:“石安知县博阳,今日升堂问案,查账至夜。”
文书末尾,盖着枚“骆”字小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