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刘家老宅的瓦片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吕雉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积起的水洼,手中针线无意识地穿梭。
嫁入刘家己半月有余,她每日清早即起,伺候公婆洗漱用膳,打扫庭院,浆洗衣物,忙得脚不沾地。
刘家确实清贫,比她在吕府时想象得还要艰难几分。
公公刘太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婆婆刘媪体弱多病,对她这个新妇说不上热情,倒也谈不上苛待。
而她的丈夫刘邦...想到刘邦,吕雉手中的针猛地刺错了位置,指尖顿时沁出一粒血珠。
她下意识将手指含入口中,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那个男人,白日里难得见到人影,不是去亭里当值,便是与樊哙、卢绾那些兄弟喝酒谈天。
夜里归来,常常带着一身酒气,倒头就睡。
对她这个新婚妻子,说不上不好,时常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却也看不出多少重视。
最让她心头发堵的是,成亲那晚刘邦坦然承认的那个女人——曹氏,以及他们的儿子,刘肥。
“雉儿,”门外传来婆婆刘媪的咳嗽声,“去村头王媪家借些黍米来,家里的快见底了。”
吕雉忙应了声,放下针线,撑起油纸伞步入雨中。
雨中的沛县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吕雉小心地避开水洼,裙摆却还是沾上了泥点。
她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委屈,想她在吕府时何曾为米粮发过愁。
正当她思绪纷乱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就是这贱婢!
前日偷了我家绢布,今日还敢出来走动!”
一个尖利的女声吼道。
吕雉抬头望去,只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围着一个布衣女子推搡辱骂。
那被围在中间的女子怀中紧紧抱着个两三岁的男童,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凭那些妇人如何推搡叱骂,只是护着孩子不松手。
吕雉认得那几个咄咄逼人的妇人,都是沛县有些头脸的人家的女眷,平日里就爱搬弄是非。
她本不欲多事,正要绕道而行,却见其中一个妇人竟伸手要去夺那女子怀中的孩子。
“住手!”
吕雉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那几个妇人回头见是吕雉,脸上露出几分讥诮:“哟,这不是刘亭长新娶的夫人吗?
怎么,要替这偷儿说话?”
吕雉撑着伞走上前,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脚边溅开水花。
她目光扫过那几个妇人,最终落在那被欺负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不算绝色却眉眼生动的脸,眼中没有畏惧,只有沉静的倔强。
吕雉心中微微一动。
“诸位夫人,”吕雉声音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既然说她偷盗,可有凭证?
若无凭证,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幼童,怕是不太妥当吧?”
那几个妇人面面相觑。
她们确实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看这女子孤身带着孩子好欺负,借题发挥罢了。
“我们亲眼所见!”
一个妇人强自嘴硬。
“哦?”
吕雉挑眉,“那便报官吧。
我夫君身为亭长,最是公正不过,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若真是偷盗,按律处置;若是诬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妇人,“秦法严苛,诬告者反坐其罪,诸位夫人想必是知道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妇人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悻悻然地嘟囔着“多管闲事”,相继散去。
雨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吕雉转身看向那女子,却见对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眼神复杂。
“多谢夫人解围。”
那女子轻声说道,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怀中的男孩好奇地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模样甚是可爱。
吕雉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不必...”话音未落,她突然注意到男孩的眉眼——那鼻梁,那嘴型,竟与刘邦有着七八分相似!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吕雉的异样,轻轻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低声道:“妾身曹氏,淑兰。
这是小儿...刘肥。”
刘肥。
刘邦。
曹淑兰。
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吕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油纸伞险些脱手落下。
她强迫自己站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原来这就是那个让刘邦在新婚之夜坦然承认的外室和私生子。
而她,刚刚竟出手帮了丈夫的情妇和庶子!
荒谬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吕雉几乎要笑出声来。
曹氏静静地看着吕雉变幻的脸色,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为淡淡的怜悯。
她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柔声道:“肥儿,叫...姨娘。”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吕雉一眼,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便将脸埋回母亲怀中。
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乌云散开,漏下几缕阳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着刺眼的光。
吕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原来是曹娘子。
我常听夫君提起你。”
这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虚伪得可笑。
曹氏却只是淡淡一笑:“刘亭长重情义,念旧。”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向吕雉,“夫人方才相助之恩,淑兰铭记在心。
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吕雉的正室地位,又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吕雉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布衣荆钗,却掩不住通身的伶俐气。
难怪刘邦会与她...“曹娘子言重了。”
吕雉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紧,“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夫人请留步。”
曹氏忽然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方才见夫人是要去借粮?
若是不嫌弃,这些黍米先拿去应应急。
刘家...日子不易,夫人刚过门,怕是更艰难。”
吕雉怔住了,看着那包黍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终,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曹氏摇摇头,眼神复杂:“夫人不必谢我。
说到底...都是苦命人罢了。”
她停顿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刘亭长是个好人,只是...这世道,好人也难。
夫人既嫁了他,还望多多担待。”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吕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曹氏却己抱着孩子微微躬身:“淑兰告辞。”
转身离去的身影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吕雉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巷口,手中的米袋沉甸甸的,仿佛装着千钧重担。
回到刘家,吕雉默默将黍米交给婆婆,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了房。
她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之事如鲠在喉,既屈辱,又困惑,还夹杂着一丝对曹氏那个女子的复杂感受。
那样一个通透伶俐的女子,为何甘愿做外室?
而刘邦,既然与曹氏有情有子,又为何要娶她吕雉?
脚步声由远及近,刘邦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酒气和夜露的寒凉。
“雉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样式简单,却雕成了莲花的形状,“今日在市集上见的,觉得配你。”
若在平日,吕雉或许会心生欢喜。
但此刻,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没有去接。
刘邦察觉到她的异常,凑近了些:“怎么了?
谁惹我的夫人生气了?”
吕雉抬起眼,首视着刘邦:“今日我见了曹氏,和刘肥。”
刘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刘邦叹了口气,在吕雉身边坐下:“她...找你了?”
“没有。”
吕雉扭开头,“恰巧遇上。
有人为难她,我替她解了围。”
刘邦愣怔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像你会做的事。”
他伸手想揽吕雉的肩,却被她躲开了。
“夫君既与曹娘子有情,又有子嗣,为何还要娶我?”
吕雉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声音微微发颤。
刘邦沉默良久,方道:“淑兰...不愿入刘家门。
她说身份卑微,不愿让我为难。
至于肥儿...”他顿了顿,“总要有名正言顺的嫡子继承家业。”
原来如此。
她吕雉,不过是用来生嫡子的工具。
屈辱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上眼眶,吕雉猛地站起身:“既如此,夫君何不干脆娶了曹娘子!
何苦...雉儿!”
刘邦打断她,语气罕见地严肃起来,“娶你是我的决定,与淑兰无关。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刘家的主母,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站起身,走到吕雉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刘季或许不是良人,但既娶了你,便会护你一世周全。
淑兰和肥儿...是另一回事。
你只需记住,你才是刘季的正妻。”
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吕雉怔怔地望着他,心中的委屈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在这乱世之中,名分或许比情爱更加重要。
而曹氏那个女子,选择了更加艰难却也更加自由的路。
夜深了,吕雉躺在刘邦身侧,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
窗外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地上。
她想起曹氏离开时说的那句话——“都是苦命人罢了”。
或许,在这纷乱的世道中,女子本当相互扶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更多复杂的情绪淹没。
吕雉闭上眼,将脸埋入枕中。
长夜漫漫,前路茫茫。
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