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近日来了位人物,姓吕名文,字叔平,人称吕公。
原是单父县大户,为避仇家举家迁至沛县。
吕公与沛县县令是故交,县令亲自为他接风洗尘,安置宅院。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遍沛县——吕公为贺乔迁之喜,三日后将在府上设宴,宴请沛县豪杰官吏。
更引人议论的是,吕公放出话来:贺礼不满千钱者,只得坐于堂下。
一时间,沛县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位排场极大的吕公,以及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宴。
泗水亭中,刘邦捻着手里仅有的几枚半两钱,听着下属们的议论,眼中闪着感兴趣的光。
“听说萧主吏掾正在为吕公操持宴席,记录贺礼呢!”
“千钱才能登堂?
这吕公好大的架子!”
“刘亭长,您去不去凑个热闹?”
刘邦将手里的钱币抛起又接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去,自然要去。
这样的热闹,怎能少了我刘季?”
三日后,吕府张灯结彩,车马盈门。
沛县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个个锦衣华服,出手阔绰。
萧何作为县衙主吏掾,坐在府门前负责迎宾和记录贺礼。
他一面执笔记账,一面高声唱喏:“王员外,贺钱一千五百!”
“县尉大人,贺钱两千!”
……堂上堂下,渐渐坐满了宾客。
推杯换盏间,众人目光却不时瞟向厅堂侧面那扇精美的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几位女眷的身影。
吕公的长女吕雉此刻正端坐屏风后,身旁是母亲吕媪和妹妹吕媭。
她年方十五,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襦裙,乌黑的发丝挽成简单的垂髻,仅簪一支玉簪,却越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阿雉,你也瞧瞧,”吕媪低声对女儿道,“今日来的都是沛县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父亲说,要在其中为你择一良配。”
吕雉微微垂首,脸颊泛起红晕:“母亲,女儿还想多陪伴父亲母亲几年…傻孩子,女大当嫁。”
吕媪拍拍她的手,“你父亲眼光毒得很,必不会看错人。”
吕媭在一旁偷笑,被姐姐瞪了一眼才收敛。
前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高大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虽穿着亭长公服,却襟口微敞,带着几分落拓不羁的气质。
正是刘邦。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吏,抬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萧何抬头一看是他,不禁皱眉。
他是了解刘邦的,这人哪里拿得出重礼?
“刘季兄也来了?”
萧何压低声音,“今日宴席规矩…”刘邦哈哈大笑,声若洪钟:“萧主吏放心,刘季岂是不懂规矩之人?”
他示意身后小吏将木箱放下,发出沉重的声响,随即朗声道:“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一万!”
满座皆惊。
一万钱?
一个亭长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数千钱!
众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萧何愣住了,笔悬在半空。
他看向那口沉甸甸的木箱,又看看刘邦坦然自若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屏风后,吕雉也被这声“贺钱一万”吸引了注意。
她忍不住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男子站在堂中,虽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面对满堂贵宾毫无怯色,反而言笑自若。
吕公本在堂上与县令交谈,闻声骤然起身,竟亲自迎到门前。
他仔细打量着刘邦,见他鼻梁高挺,额角开阔,尤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气势。
“好!
好!
好!”
吕公连说三个好字,竟携起刘邦的手,亲自引他上堂,坐在自己身旁的上座。
满座哗然。
一个亭长,何德何能居此上位?
县令的脸色有些难看,几位豪绅也面露不豫。
唯有刘邦泰然自若,与吕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间,仿佛他才是宴会的主人。
酒过三巡,吕公忽道:“老朽平生酷爱相面,观人多矣,未尝见如刘季这般贵相者。”
刘邦笑道:“吕公过奖了,刘季不过一亭长,何贵之有?”
吕公摇头,神色肃然:“刘君额角饱满,乃聪慧明理之相;鼻若悬胆,主财富通达;尤其这双龙目,顾盼生威…若老朽所看不差,刘君非常人也,来日必成大器!”
这番话出口,举座皆惊。
不少人暗自嗤笑,认为吕公老眼昏花。
唯有萧何等人深知刘邦虽看似落拓,却确有过人之处,不禁若有所思。
宴至中途,刘邦起身如厕。
萧何趁机拉住他,低声道:“刘季兄,你那箱中…”刘邦冲他眨眨眼,压低声音:“箱中皆是石块,外面覆了一层钱币罢了。”
萧何骇然:“你!
你这可是欺瞒吕公!
若被发觉…放心放心,”刘邦拍拍他的肩,笑得狡黠,“吕公既说我有大贵之相,又怎会在意这些俗物?”
如厕归来,刘邦经过庭院时,忽听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咚声。
转头望去,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影,正是偷溜出来透气的吕雉。
西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十五岁的少女娉婷而立,宛如初绽的莲荷。
她没想到会撞见外男,一时羞窘,脸颊飞起红霞,更添娇艳。
刘邦见过的女子不少,曹氏的泼辣鲜活别具风情,却从未见过这般端庄秀丽中带着青涩的闺秀。
他一时竟忘了说话,只怔怔地看着。
还是吕雉先反应过来,匆匆一礼,转身疾步退回屏风后,心跳如鼓。
方才那一瞥,那男子的目光深邃得让人心慌。
宴席终了,宾客渐散。
吕公却独独留下刘邦,请他到书房叙话。
烛光摇曳,吕公凝视刘邦良久,忽然道:“小女吕雉,年方十五,待字闺中。
老朽观刘君非常人,愿将小女许配于你,不知意下如何?”
刘邦大吃一惊。
他今日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诈称万钱也只是图个面子,万万没想到会有这般发展。
“吕公厚爱,刘季感激不尽。”
刘邦略一沉吟,道,“只是刘季家境贫寒,位居微末,恐委屈了女公子。”
吕公摆手道:“钱财地位皆身外之物。
老朽看重的是刘君的才具与气度。
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朽相信自己的眼光,刘君绝非久居人下之辈。”
与此同时,后堂之中,吕媪听闻丈夫竟要将女儿许配给那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亭长,顿时勃然大怒。
“你老糊涂了不成?”
吕媪气得浑身发抖,“那刘邦不过是个小小亭长,家中贫寒,年纪又大雉儿许多,听说还…还与一个寡妇牵扯不清!
你竟要将雉儿嫁与这等人物?”
吕公淡然道:“妇人见识。
我观刘季面相贵不可言,将来必成大器。
雉儿嫁他,是她的福气。”
“什么面相!
我看你是喝昏了头!”
吕媪转向女儿,“雉儿,你自己说,愿不愿意嫁与那人?”
吕雉垂首沉默。
她想起宴席上那个坦然自若的身影,想起庭院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心中乱成一团。
那人虽看似落拓,却自有一股气度,与寻常庸人不同。
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女儿…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她最终低声说道,声音微颤。
三日后,一顶花轿抬着吕雉,在一片议论声中进了刘家的门。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
刘邦掀开盖头,看着灯下愈发娇美的妻子,笑道:“夫人可知,那日万钱贺礼,实是一箱石块?”
吕雉讶然抬头,见丈夫眼中满是戏谑,不禁莞尔:“妾己听萧主吏说起。
夫君胆识非常人可及。”
刘邦大笑:“夫人不怪我欺骗岳丈?”
吕雉微微摇头,轻声道:“父亲看重的是夫君其人,非那些虚礼。”
她停顿片刻,又道,“只是妾有一问,望夫君如实相告。”
“夫人请讲。”
“听闻夫君…与一位曹氏娘子相交甚密,可有此事?”
刘邦笑容微敛,沉默片刻,坦然道:“确有此事。
曹氏名淑兰,与我相识于微时,有一子名肥。
刘季不敢相瞒。”
吕雉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掐入掌心。
她早听传闻,但亲耳证实,仍是另一番滋味。
洞房花烛夜,红烛泪滴到天明。
屏风后的少女不曾想到,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开始转动,将她卷入一个波澜壮阔又残酷无比的时代。
而她与那个名叫曹淑兰的女子,此生都将纠缠不休。
远在泗水亭的酒肆中,曹氏倚门而立,望着沛县方向,手中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
她知道刘季今日成亲,娶的是吕公之女。
“也好…”她低声自语,转身关上店门,将渐沉的夜色挡在门外。
惟有案上两碗未动的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寂寥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