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和十七年的秋夜,带着云中郡特有的沙腥味。
花家小院的窗棂糊着发黄的麻纸,被穿堂风鼓得像面残破的战旗,卷着檐角那串褪色的平安铃,叮铃哐啷响得人心慌。
西厢房的油灯忽明忽暗,花木兰正用粗布蘸着温水,细细擦去父亲花弧手背的药渍。
老人家蜷在榻上,咳得背弓成只虾米,每一声都带着铁锈似的腥气,染得枕边的白布点点猩红。
“阿爷,慢些喘。”
木兰把软枕垫在父亲腰后,指尖触到他脊梁骨时,惊觉那处竟比枕边的瓷枕还要硌手。
三年前在边境被柔然人砍中的旧伤,此刻正像条毒蛇,在父亲皮肉下突突跳动。
花弧好不容易止住咳,枯瘦的手抓住女儿手腕,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生疼:“雄儿……睡了?”
东厢房传来幼弟花雄均匀的呼吸声。
那孩子白日里还举着木刀在院里乱挥,说要学阿爷杀柔然人,此刻却抱着绣着猛虎的枕头,嘴角挂着甜甜的涎水。
木兰往那边望了眼,轻声道:“早睡熟了,梦里还喊着要新箭囊呢。”
花弧的喉结滚了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木兰慌忙去拍他后背,却见老人家咳出的血沫溅在粗布被褥上,像极了春日里被马蹄踏碎的桃花。
院门外的老槐树突然哗哗作响,惊得檐下的平安铃又乱响起来。
木兰起身去关窗,月光顺着窗缝淌进来,照亮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不过三年,那个能拉开三石弓的汉子,竟被病痛磋磨成了这副模样。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急促的马蹄声就撞碎了村子的寂静。
花木兰正坐在灶台前搓麻线,听见声音时手猛地一颤,麻线在指间缠成了死结。
“是驿站的人。”
母亲赵氏披衣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缝完的鞋底,“这时候来,怕是……”话音未落,院门板就被拍得砰砰响,混着兵卒粗声粗气的喊叫:“花弧家在吗?
朝廷文书到了!”
木兰的心沉了下去。
近半年来,从云中郡逃难来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说柔然人的铁骑踏碎了城郭,连郡守的头颅都被挂在旗杆上。
她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母亲煞白的脸,竟比灶台上的盐罐还要惨淡。
花弧被惊醒了,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赵氏按住:“你躺着,我去。”
女人的声音发颤,却还是挺首了脊梁,抓过墙上的毡帽往头上一扣。
院门外的火把忽明忽暗,照亮兵卒腰间的铜铃。
那是驿站特有的标识,铃响得越急,文书越紧要。
木兰躲在门后,看见母亲伸出的手在发抖,接过文书时差点掉在地上。
“云中郡失守,朝廷征兵守边。”
兵卒的声音像淬了冰,“花弧是军户出身,三日内必须到郡府报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里那棵老槐树,“别想着逃,各家军户名册都在官府存着,逃了就是死罪。”
马蹄声又响起来,渐渐远了。
赵氏捏着文书站在院里,月光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木兰才发现,母亲这半年来竟添了这么多白头发。
等母亲把文书拿回屋,花弧己经靠坐在床头,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屋顶的横梁。
那是片熏得发黑的椽子,还是当年父亲亲手架上去的,如今却像要压垮这破败的屋子。
“念。”
花弧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赵氏嘴唇哆嗦着,半天念不出一个字。
木兰走过去接过文书,指尖刚触到纸页就愣住了——这麻纸边缘磨得发毛,好些字都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唯有“花弧”两个朱红大字,像滴在纸上的血,触目惊心。
“太和十七年九月,柔然犯云中……”木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军户花弧,年西十有二,限三日内集结”时,嗓子突然像被堵住了。
花弧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咳个不停:“好,好得很……我花家祖辈都是兵,到了我这儿,总不能当缩头乌龟。”
他挣扎着要下床,却被床脚的矮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阿爷!”
木兰慌忙去扶,却见父亲趴在地上,手死死抓着床腿,指节白得像要断裂。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他那条受过伤的腿上——那里的肌肉己经萎缩,比常人的胳膊还要细。
母亲哭着去搬父亲,木兰却在这时瞥见枕头底下露出个油纸包。
她伸手抽出来,见是个用牛皮纸裹着的小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罐黑乎乎的药膏,气味冲得人鼻子发酸。
“这是……当年中了柔然人的毒箭,军医给的药膏。”
花弧喘着气,目光落在药膏上,“早过期了,留着念想罢了。”
木兰捏着那罐药膏,突然想起三年前父亲被抬回家时的模样——浑身是血,腿上插着支带倒钩的箭,军医说能捡回条命就算老天保佑。
那时她才十五,抱着父亲冰冷的手,第一次知道“战争”两个字,是能嚼碎骨头的。
后半夜,花弧终于睡熟了,呼吸却依旧像破风箱似的。
木兰悄悄起身,摸到父亲平日锁着的木箱前——那是口樟木箱子,据说是爷爷传下来的,父亲从不许她和弟弟碰。
钥匙就挂在箱角的铜环上。
木兰哆嗦着把它***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掀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樟脑和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铠甲。
是父亲年轻时穿的明光铠。
甲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胸前的护心镜己经有些氧化,却依旧能照出人影。
木兰伸手去摸,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是肩甲的位置,那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孔洞,边缘还留着烧灼的痕迹。
“这是……”她凑近了细看,那孔洞形状不规则,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穿透的。
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爷爷当年就是在和柔然人打仗时,被一箭射穿了肩膀,当场就没了气。
箱子底下还压着块东西。
木兰伸手把它抽出来,见是半块玉佩,玉质不算上等,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花”字,断裂处还留着陈旧的痕迹。
她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动静,慌忙把玉佩塞回箱底,盖好箱子。
是幼弟花雄起夜。
那孩子揉着眼睛往茅房走,看见姐姐站在父亲屋门口,迷迷糊糊地问:“阿姊,你在看什么?
明日能教我射箭吗?”
木兰蹲下身,替弟弟理了理衣襟:“雄儿还小,等长大了,阿姊再教你。”
她望着弟弟稚嫩的脸,突然想起文书上写的征兵年龄——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弟弟今年正好十二。
鸡叫头遍时,木兰坐在铜镜前,看着里面自己的模样。
梳着双丫髻,额前留着碎刘海,还是个没脱稚气的姑娘家。
可她知道,从今夜起,这张脸不能再留在人前了。
她找出父亲年轻时的旧布衣,往腰里缠了好几圈麻布,又用布条把胸束得紧紧的。
铜镜里的人影渐渐变了模样,肩膀宽了,腰身窄了,倒有几分少年人的英气。
“阿姊,你在做什么?”
花雄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瞪着眼睛看她。
木兰吓了一跳,慌忙把头发扯散,用布巾包起来:“雄儿,阿姊要出门些日子,你在家要好好照顾阿爷阿娘。”
她从枕下摸出那半块玉佩,塞进弟弟手里,“这个你收好,等阿姊回来。”
花雄把玉佩攥在手心,突然哇地哭了:“阿姊是不是要走?
是不是因为那些当兵的?
我去告诉他们,我替阿爷去!”
“不许胡闹!”
木兰捂住他的嘴,眼眶发热,“你还小,家里不能没有你。”
她替弟弟擦了眼泪,声音放软了些,“阿姊去去就回,等打跑了柔然人,就给你带新的箭囊回来。”
她转身往屋外走,听见母亲在厨房烧火的声音,父亲的咳嗽声也隐隐传来。
这些声音像根绳子,在她心里缠了一圈又一圈,勒得她喘不过气,却又让她走得格外坚定。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下,木兰看见个摆摊的老者。
那老人家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胡服,腰间挂着块玉佩,晨光下能看见上面刻着半个“花”字。
她心里一动,刚要上前,却见老者冲她眨了眨眼,往云中郡的方向指了指。
风又起了,吹得槐树叶哗哗作响。
木兰紧了紧腰间的布带,加快了脚步。
她知道,前方等着她的不仅是刀光剑影,还有花家祖辈传下来的那句家训——“兵者,护家卫国,生死不辞。”
三日后的清晨,花家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
花弧拄着拐杖站在院里,望着空荡荡的村口,手里捏着件女儿连夜缝制的护膝。
“她真的……走了?”
赵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还攥着木兰留下的那罐旧药膏。
花弧没说话,只是把护膝往怀里揣了揣。
他昨夜根本没睡熟,听见女儿在灯下裁剪衣物,听见她把半块玉佩塞进雄儿枕下。
他想喊住她,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阿爷,阿姊说她会回来的。”
花雄举着那半块玉佩,小脸冻得通红,“她说要带新箭囊给我。”
花弧蹲下身,把儿子搂在怀里。
远处传来***的号角声,苍凉得像远山的狼嗥。
他知道,云中郡的战场上空,此刻正飘着血一样红的晚霞,而他的女儿,己经提着刀,走进了那片血色里。
院角的平安铃又响了起来,叮铃哐啷,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花弧抬头望向云中郡的方向,晨光刺破云层,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极了女儿穿着男装,昂首挺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