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细密的银针,无情地刺穿着初秋的夜幕,也刺穿着墓园死寂的空气。
苏晚一身肃穆的黑色,站在新立的墓碑前,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墓碑上,父亲苏明远温文尔雅的黑白照片,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爸…” 一声低唤,被呼啸的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
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欢声笑语,庆祝她二十五岁生日。
父亲意气风发,母亲温柔含笑,她是被捧在手心的苏家明珠,享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私人订制的衣裙、限量版的跑车、无忧无虑的海外求学、觥筹交错的精英酒会。
苏氏集团,曾是这座城市商界版图上耀眼的星辰。
然而,星辰陨落,只在瞬息之间。
记忆像开闸的洪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汹涌而来。
那是一个同样阴沉的下午。
父亲被紧急叫去公司开会,临走前还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晚上带她和母亲去吃新开的法餐。
她窝在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翻着时尚杂志,等着父亲归来。
等来的,却是公司前台小美带着哭腔的电话。
“苏小姐…不好了!
警察来了…他们说董事长…董事长涉嫌商业欺诈、非法集资…公司…公司被查封了!”
天旋地转。
接下来的日子,是苏晚二十五年来从未想象过的地狱。
法院的传票、银行的催收通知、供应商的围堵、媒体的长枪短炮……曾经门庭若市的苏家别墅,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
父亲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商业帝国,在短短几周内土崩瓦解。
调查、审讯、资产冻结、拍卖……曾经富丽堂皇的家,被贴上冰冷的封条。
最致命的一击,是在看守所。
那个向来顶天立地、在她心中如山般伟岸的父亲,隔着冰冷的玻璃,眼中是苏晚从未见过的灰败和绝望。
他一遍遍重复着“我是被陷害的”,声音嘶哑干裂。
几天后,噩耗传来——父亲在看守所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去世。
官方通报是“压力过大导致的心源性猝死”。
苏晚不信。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每年的体检报告都堪称完美。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父亲时,他死死抓住她的手,眼底燃烧着不甘的火焰,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小心…江震霆…”江震霆。
父亲曾经的合伙人,如今的商界巨鳄。
父亲出事后,他以“受害者”和“力挽狂澜者”的姿态迅速接管了苏氏集团最具价值的核心业务,摇身一变,成为这场灾难中唯一的“赢家”。
媒体将他塑造成临危受命的商业英雄。
父亲的葬礼,只有零星几个念旧的故交敢来。
江震霆没有露面,只派人送来一个硕大、冰冷、与墓园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花篮。
苏晚看着那刺眼的白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这恨意支撑着她没有在父亲的灵柩前倒下。
葬礼结束,噩梦并未终结,只是换了一种更琐碎、更磨人的方式继续。
“苏晚!
开门!
知道你在里面!”
粗鲁的砸门声伴随着污言秽语,在破旧公寓楼的走廊里回荡。
是追债的。
父亲留下的不仅是倾家荡产,还有一笔数额惊人的“连带责任”债务——据说是父亲为江震霆某个项目做的个人担保,如今江震霆“毫不知情”,债主自然找上了苏晚这个唯一的继承人。
苏晚屏住呼吸,蜷缩在狭小出租屋冰冷的墙角。
这里不足二十平米,潮湿发霉的气味挥之不去,与她曾经宽敞明亮的卧室天壤之别。
母亲沈静躺在唯一的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脸色蜡黄,呼吸微弱。
家变和丧夫的巨大打击彻底击垮了她的身体,昂贵的医疗费像无底洞,吞噬着苏晚打零工挣来的每一分钱。
砸门声和咒骂持续了十几分钟,终于渐渐远去。
苏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恐惧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无助。
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五点。
该去便利店上早班了。
清晨的冷风灌进单薄的外套。
苏晚快步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
她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找到了收银员的工作。
换上那身廉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蓝色工服时,她感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哟,苏大小姐,今天挺早啊。”
同事王姐阴阳怪气地打着招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苏晚曾经是她需要仰望的存在,如今跌落尘埃,成了她可以随意踩踏的对象。
苏晚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到收银台后,开始清点零钱。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硬币,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
早餐高峰期,人流开始多起来。
她熟练地扫码、装袋、收钱、找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致的、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只有在偶尔看到货架上昂贵的进口巧克力或母亲需要的营养品时,她的眼神才会有一瞬间的波动,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
“喂,这个面包过期了!”
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
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指着苏晚刚给她装袋的面包。
苏晚看了一眼标签:“女士,生产日期是昨天,保质期三天,没有过期。”
“我说过期就是过期了!
你们店卖过期食品,我要投诉!
叫你们经理来!”
女人不依不饶,声音引得其他顾客侧目。
王姐立刻凑过来,满脸堆笑:“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新来的不懂事。
小苏,快给客人道歉!
这个面包算我们送的,再给您拿个新鲜的!”
苏晚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她知道面包没问题,是对方无理取闹。
她也知道王姐在故意踩她讨好顾客。
周围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道歉?
为莫须有的罪名?
为了保住这份勉强糊口的工作?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再次掐进掌心,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对不起,女士。”
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我给您换一个。”
女人得意地哼了一声,拿着免费的新面包扬长而去。
王姐白了她一眼:“以后机灵点!
真当自己还是千金小姐呢?”
苏晚没理会,继续低头扫码。
屈辱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一点点向上侵蚀。
她需要钱,需要这份工作。
为了活下去,为了病床上的母亲,也为了…那个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地燃烧——江震霆。
下午三点,交班时间。
苏晚脱下工服,感觉像是卸下一层沉重的枷锁,但疲惫感却更深地渗入西肢百骸。
她走到便利店角落的临期食品区,默默地拿起一个还有一小时就过期的打折三明治,又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这就是她的午餐,或者说早午餐。
坐在便利店靠窗的高脚凳上,苏晚小口地咬着干涩的三明治,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巨大的户外广告屏上,正播放着财经新闻。
镜头里,江震霆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正意气风发地接受采访,谈论着他最新的商业版图和“企业家应尽的社会责任”。
他笑容温和,眼神锐利,举手投足间尽显成功人士的从容与掌控力。
屏幕下方打着一行醒目的标题:“震霆集团股价再创新高,江震霆荣获年度杰出商业领袖”。
苏晚捏着三明治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包装袋发出刺耳的呻吟。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过期的食物,而是因为那张虚伪至极的脸!
就是他!
夺走了父亲的一切,包括生命!
毁掉了她的家!
把她和母亲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他现在,却站在云端,接受着世人的赞美和膜拜!
恨意,如同被浇了油的烈火,轰然在胸腔里爆燃!
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她猛地低下头,大口喘息,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几乎要冲出口的嘶吼。
不能在这里失态。
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破旧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夹。
皮夹里层,藏着一张小小的剪报碎片。
那是她从几个月前一份不起眼的财经小报上剪下来的,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提及父亲苏明远在最后那个项目上,曾与江震霆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随后不久就爆出了“欺诈”丑闻。
这是她目前找到的唯一一点蛛丝马迹。
她把这张纸片当作护身符,时刻带在身边。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父亲临终前那句“小心江震霆”的低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敲打着便利店的玻璃窗。
苏晚收起皮夹,将最后一口干硬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窗外的世界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就像她复仇的道路,一片黑暗,看不到尽头。
她拿起矿泉水瓶,拧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便利店对面的小巷口,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鬼鬼祟祟。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剃着青皮头的男人,正朝便利店里张望,眼神凶狠而贪婪,像是在搜寻猎物。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是早上来砸门的那伙人!
为首的那个青皮头,绰号“刀疤强”,是放高利贷的打手头目,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是王姐告的密?
还是他们一首派人盯着?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晚单薄的衣衫。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帆布包的带子,那里面装着她今天刚领的微薄薪水,那是母亲的药钱!
她不能丢!
她迅速低下头,假装看手机,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脚步声在便利店门口响起,玻璃门被粗暴地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腥风。
刀疤强那粗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清晰地传了过来:“苏大小姐,躲在这儿打工呢?
欠我们彪哥的钱,该连本带利算算清楚了吧?”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刀疤强那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以及他身后几个混混狞笑的脸。
便利店里其他顾客和王姐都惊恐地退到了一边。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危险的阴云笼罩。
退路,似乎己被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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